論岩上詩裡「血」意象的象徵意涵
逢甲大學中文系兼任講師 丁威仁
一、前言
「血」的意象及其象徵意涵，是岩上作品裡時常出現的命題。李瑞騰在〈爬行在灰白牆壁上的影子--為岩上詩集「冬盡」的出版而寫〉一文中對於「血」意象的使用，說到「不管岩上是刻意或是在無意中自然流露，此意象既頻頻出現，依常理判斷，它有可能是一個具有象徵作用的意象」 ；王灝在〈點亮慰藉的星芒--小論岩上情詩中的詩情〉裡認為「血」既象徵激情，又表徵傷痛，故觀察岩上情詩裡「血」意象的象徵意涵，便可以思考岩上如何在情詩中鏈結生命與情愛的苦痛關係 ；筆者則在〈岩上《冬盡》詩集裡「血」的意象研究--兼論此詩集的位置與價值〉一文中，也試圖處理岩上作品內「血」意象的「總體性象徵意涵」與「具體性象徵語境」 。從以上學者的觀察，可知岩上作品內頻繁出現「血」這個駭人的意象，而他似乎也藉此來傳遞某些概念或主旨，我們如果進步處理分析岩上已出版詩集中所有「血」意象的象徵意涵，便可以深入思維岩上詩裡傳達的各種命題，也可明白詩人生命關懷的軌跡與價值，進一步了解詩人作品在文學史上的位置與價值。以下筆者先列出在岩上已出版詩集內有關於「血」的句子，再加以分析說明：
《激流》(笠詩刊社出版，民61.12)：
題目 詩句 備註
蔓草 涉過與自己同類激戰的血河 P.27
葬列 哭聲，僅是一滴帶血的/音符 P.43
激流 歌聲，是由血淚譜成 P.53
林中之樹 傷口迸血 春 P.59
樹枝 葉子們也焚燒自己化為鬚根中的血球 P.67
青蛙 鮮血從指縫間淬淋下來……/滿手鮮血淋漓的兇手，就是他，就是他！ P.75
無邊的曳程 惟冬眠的冷血裡/燃燒一把不遜的火焰 P.79
總計《激流》共收錄41首詩。其中有7首詩，8句出現血的意象。
《冬盡》(明光出版社，民69.5)：
題目 詩句 備註
水牛 原來我體內也有這樣鮮紅的血 輯一，P.24
戀情 那是流血一般鮮紅的純潔流血如果也能注之於專一 輯一，P.27輯一，P.27
跌倒 孩子跌倒/哭了/傷口流出了血 輯一，P.34
愛 啊的一滴血/滴在我白色的襯衫上 輯一，P.36
命運 我流出一滴血/命運擲給我一塊石頭我流出兩滴血 輯一，P.38輯一，P.39
昨夜 我流盡，我的血液 輯一，P.46
凌晨三時 撈起的水/絲絲扣入血槽的濺聲 輯二，P.63
伐木 血管/流出大地的乳汁 輯二，P.66
我是我在 在你紅透了的/泥漿裡沉淪？ 輯二，P.68
失題 我看到自身的體內氾濫著一股亙古的血河 輯二，P.72
清明 我觸到血緣的系流一灘血/模糊了我的目擊 輯二，P.74輯二，P.75
松鼠與風鼓 我是貧血的傢伙/沒有半點施捨 輯三，P.80
溫暖的蕃薯 土砂粉仔也沒辦法止血呀 輯三，P.84
日出日落 田畝參拌了血汗 輯三，P.98
冬盡 貧血的四肢在八方垂落 輯三，P.101
髮白 竟是為妳日夜吐露芬芳的/絡絡血絲 輯四，P.124
無屬性的人 流出我的血/掀開我的皮 輯七，P.166
木屐 撞斷了臍帶的/血崩血使跫音軟化夜令血跡模糊 輯七，P.185輯七，P.185輯七，P.186
輯一：陋屋詩抄。共19首詩。其中有6首詩，共8句出現血的意象。輯二：伐木。共6首詩。其中有5首詩，共6句出現血的意象。輯三：冬盡。共7首詩。其中有4首詩，共4句出現血的意象。輯四：海岸極限。共8首詩。其中有1首詩，共1句出現血的意象。輯五：蚯蚓。共4首詩。沒有出現任何血的意象。輯六：山與海。共6首詩。沒有出現任何血的意象。輯七：竹竿叉。共10首詩。其中有2首詩，共4句出現血的意象。總計《冬盡》共收錄60首詩，其中有18首詩，23句出現血的意象。
《愛染篇》(台笠出版社，民80.5)：
題目 詩句 備註
夜宴翡翠灣 是海的血流/抑或夜的呼吸 卷一，P.32
髮白 竟是為妳日夜吐露芬芳的/絡絡血絲 卷二，P.48
昨夜 我流盡，我的血液 卷二，P.56
愛 啊的一滴血/滴在我白色的襯衫上 卷二、P.58
戀情 那是流血一般鮮紅的純潔流血如果也能注之於專一 卷二，P.60卷二，P.61
手印 且染紅了滴滴的脈血 卷四，P.85
傷口 千言萬語企求地流出/流出滴滴的訥默 卷四，P.101
漂鳥 淒惋飄搖的風笛繽紛/一滴紅血 卷四，P.105
夕暮之海 我是妳肌膚上的一滴血 卷四，P.107
生命的箭頭 箭頭沾染了血跡/我說是相愛的結晶 卷四，P.109
卷一：任性的春天。共11首詩。其中有1首詩，共1句出現血的意象。卷二：海岸極限。共11首詩。其中有4首詩，共5句出現血的意象。卷三：凝視。共9首詩。其中沒有出現血的意象。卷四：愛染篇。共14首詩。其中有5首詩，共5句出現血的意象。總計《愛染篇》共收錄45首詩，其中有10首詩，11句出現血的意象。
《台灣瓦》(笠詩刊社出版，1990.7)：
題目 詩句 備註
奔跑的雨 那把時間的匕首所流下的/滴滴血濺 卷二，P.21
龍洞岩場看海 海的唾液/攪和著流淌在我們血液裡同樣的腥味 卷二，P.34
笠 只有陀螺般地旋轉而站立起來/流我們的血汗 卷三，P.40
遷墳 這一甕屍骨/是我全部的血緣/我的血緣為何如此清寒？ 卷三，P.75
算命 以及血從丈夫的頭顱淋流下來臉頭顱血流的色迷的 卷四，P.85卷四，P.86
接大哥的信 一步一滴血淚 卷五，P.99
老兵的刺青 血書只換得一張/從中正紀念堂鬧到立法院的/授田證，… 卷五，P.101
孔子氣死 第一天血壓高升/第二天吐血 卷六，P.120
卷一：冬日無雪。共10首詩。沒有出現血的意象。卷二：午時海洋。共7首詩。其中有2首詩，共2句出現血的意象。卷三：台灣瓦。共14首詩。其中有2首詩，共3句出現血的意象。卷四：貓聲。共7首詩。其中有1首詩，共2句出現血的意象。卷五：接大哥的信。共7首詩。其中有2首詩，共2句出現血的意象。卷六：根之蛀--國中放牛班導師傷痛詩。共14首詩。其中有1首詩，共2句出現血的意象。總計《台灣瓦》共收錄59首詩，其中有8首詩，11句出現血的意象。
《岩上八行詩》(派色文化出版社，1997.8)：
題目 詩句 備註
血 除了熱血滔滔，它的奔流革命的刀槍，一滴血一陣高調寸寸江山，滴滴血血，成了變色的龍 P.30
楓 匯集多少心語凝結為一滴血 P.64
疤 既已成疤，就不要再去/挖傷，否則再度流血 P.72
鹽 因為人類的血液裡有太多的淚水 P.78
刀 刀刀流淌血淋淋的痛 P.86
燭 燃燒的傷口，決泄精髓的油膏 P.88
秤 心房裡的血液竄流不止 P.114
總計《岩上八行詩》共收錄61首詩。其中有7首詩，10句出現血的意象。
《更換的年代》(春暉出版社，2000.12)：
題目 詩句 備註
城市影子 瓦解血脈和筋骨 卷一，P.22
整形手術 在他血淋淋的刀光下 卷一，P.45
午時槍聲 一陣槍聲/漸出了一灘一灘的血憤 卷三，P.64
白色的噩夢 熱血流盡血淋的屍體遺腹子陣痛的血 卷三，P.65卷三，P.66卷三，P.66
那是一口白煙 血使夜色更為濃烈地伸延 卷三，P.71
黑夜裡一朵曇花濺血 鋼盔，頓時濺出一灘血 卷三，P.74
九頭公案 爆開血的火燄第一顆頭顱的血，含著幹你娘第一顆頭顱的血，含著一口痰第一顆頭顱的血，含著檳榔汁第一顆頭顱的血，含著煙蒂血脈崩潰氾淋而下 卷三，P.80卷三，P.80卷三，P.80卷三，P.80卷三，P.80卷三，P.81
十七歲悲恨的死 淤血凝固，思維氾濫竄流 卷三，P.90
土石流 眼淚 繼之擰乾血汗檳榔樹節節噴出口嚼的/血汁 卷四，P.118卷四，P.119
壁虎 看不到人類的/一滴血 卷五，P.148
大雅路 漲滿血絲的眼球泡浸酒精之後 卷六，P.172
石像記 血在河中流 卷六，P.206
卷一：更換的年代。共25首詩。其中有2首詩，共2句出現血的意象。卷二：國旗。共13首詩。沒有出現任何血的意象。卷三：玩命終結者。共11首詩。其中有6首詩，共13句出現血的意象。卷四：地震與土石流。共17首詩。其中有1首詩，共2句出現血的意象。卷五：獅子與麻雀。共27首詩。其中有1首詩，共1句出現血的意象。卷六：建築與重疊。共33首詩。其中有2首詩，共2句出現血的意象。卷七：隔海的信箋。共7首詩。沒有出現任何血的意象。卷八：無人島。共5首詩。沒有出現任何血的意象。卷九：無盡的路。共5首詩。沒有出現任何血的意象。卷十：菩提樹。共15首詩。沒有出現任何血的意象。總計《冬盡》共收錄158首詩，其中有12首詩，20句出現血的意象。
由上述表列可知，相對於其他意象的出現情況而言，「血」意象的出現是較為頻繁，並帶有深度的象徵意涵，而筆者認為「血」在岩上的詩作裡，的確被賦予了多重的指涉，約可分成四類：感情、哲思、鄉土關懷與現實批判，本文以下便作深入的分析與討論。
二、「愛」的多向告解與宣洩
「血」作為詩中的主要意象，必然伴隨著關聯於「血」的附屬思維，例如：痛苦、暴力、詭譎等等。然而在岩上的情詩中，這樣的思維卻透過複雜而多向的生命告白，宣洩出詩人內在對於「愛」的熾烈與執著，並且他也透過另一種逆向的思考，賦予「血」溫暖與純潔的意涵。岩上在〈愛〉一詩裡，透過妻子在縫補襯衫中，不小心劃破手指，所留下的一滴血，傳達出細膩而深刻的「溫情」，這種非暴力式的「溫情」讓詩裡的敘述者不僅是感受到彼此之間的愛情，更傳遞著相依為命的「親情」思維：
冷氣在屋外下降
夜已孤獨的眼睛窺視著我的家
伊以纖瘦的手
縫補我劃破的襯衫
啊的一滴血
滴在我白色的襯衫上
伊以怡然的表情注視我
我感到愛的溫暖從體內上昇
(《冬盡》，P.36；《愛染篇》，P.58)
詩中值得注意的是「屋外的寒冷v.s.體內愛的溫暖」之間的對照過程，這過程是因為伊手指溫熱的血而達成，亦即是隱喻了一個訊息，所謂的親情與愛情的交融，的確可以使溫暖從心底發出抵禦寒冷的力量。如果我們從漢字的結構來觀察「愛」字，更可以發覺此字是的結構體是用「心」去「受」，伊對詩裡敘述者的愛，正符合了用心去受的「愛」字，岩上也藉此詩傳了一個關於愛的豐富的訊息，讓讀者在閱讀此詩之後感覺到「愛的溫暖從體內上昇」。〈夜宴翡翠灣〉裡：
酥軟的沙灘
我們赤足
一步一步去拍應它的脈搏
是海的血流
抑或夜的呼吸
(《愛染篇》，P.30)
詩人心靈所預想訴求的愛情，既是如「海」一般包容，又如「夜」一般撲朔迷離的，夜晚的寒冷在海浪的拍打之下，更令人感到需要依賴與包容，兩人牽手漫步在沙灘上，彼此享受抵禦寒冷的愛情，順著天地間自然造化的聲響，感覺到彼此的相依為命，這樣的一個訊息已然從抵禦寒冷的情感超越，「血」在此處傳遞正是愛情與自然呼應的訊息，生命也在此處透過與自然的互動得到昇華與調整。
當然，岩上也觀察到血液的凝固性質，可以把原本是液體的血液轉化為固態，所以他利用血的轉化性格，把血用來象徵彼此相愛奉獻的結晶，這種原本是概念與行動的表徵，卻透過血作為轉化的媒介，使奉獻本身有了實質的型態意義：
我是妳肌膚上的一滴血
鮮紅而渾圓
那是全部心願的連結
妳將從那一粒焦軸之珠
驚見自己以及纏輾不去的
影子
(〈夕暮之海〉，《愛染篇》P.107-108)
詩裡的這「一滴血」被用來象徵成對情人的「全部心願」，故這一滴血不僅是液態的；因為它是情感凝結的「焦軸之珠」，所以它必須是「固態」的，在這固態的血滴中，蘊藏著所有自己對情人的纏綿愛意，甚至作為被愛主體的女性，連影子都與這一滴血(奉獻者--我)都纏輾不清，無法分離。〈生命的箭頭〉裡：「透過妳的肉體/不是鳥，亦非雲/而是從我生命的律弦中射發的一支箭/箭頭沾染了血跡/我說是相愛的結晶/妳說是情孽履臨的徵候」(《愛染篇》，P.109)，那一隻愛神之箭，帶來的竟不只是相依為命的愛情，居然是「情孽」雜揉的結晶，「血」的確成為「妳全部愛的濃縮」，它是愛神之箭上凝結固化的血滴，它是敘述主體用盡氣力發射出來的「生命之箭」，這一滴血不僅是愛人(女性)所奉獻給予的愛情結晶，更是男性情愛昇華的來由，「血是愛的濃縮，沾蝕著生命」 ，縱使是透過肉體傳遞，但愛的價值與超越性也由此透顯。
〈髮白〉則利用「血」告白辛苦與真情，再次強調了愛的訊息：「而使我瓣瓣髮白的/竟是為妳日夜吐露芬芳的/絡絡血絲」(《冬盡》，P.124；《愛染篇》，P.48)，咳血的痛苦與執著，在此詩中透過與白髮的對照，傳遞了敘述者對於愛與生命的執著與付出，紅色的血所「織染的一朵白花」正是咳血後漂染的「絲絲的髮」，當對照的呈現被筆者抽離時，似乎更能感受到敘述者對於愛的執著，或許我們可以把此詩理解成敘述者對於母親的熱切想望，或是對於妻子的生命告白，但均不妨害「血」在此詩裡呈現的鮮明意象。
但在〈戀情〉一詩裡，岩上則一方面以「鮮紅的純潔」去形容「血」，另一方面卻弔軌的以較為爆烈的「殉情」來象徵「血」的「專一」，我們在此詩中看到的「血」不但出現了直覺性的痛苦象徵，也被賦予了救贖的純淨意義：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
我發現自己的戀情
繫在遙遠的天國
那不是我的初戀
絕對不是
否則我為何著魔一樣的痛苦
對著我的戀
沒有任何企求
那是流血一般鮮紅的純潔
流血如果也能注之於專一
我的殉情
也只好用一滴一滴的聲響去鋪陳
(《冬盡》，P.26；《愛染篇》，P.60)
我們觀察此詩圍繞的「血」所用的相關性詞組：天國、著魔、鮮紅的純潔、注之於專一、殉情、一滴一滴…不難發現此詩裡的「血」已經象徵著敘述者放盡氣力的的生命本質，也傳遞出敘述者對於感情的專一是無可取代的，所以敘述著為了這「沒有企求」的戀情，也願意「注之以專一」，而敘述者也向藉著自己「純潔的鮮血」完成帶有宗教性「救贖」意義的完全奉獻，奉獻在他自己所堅持「著魔」的戀情之上，用一滴一滴的「血」與戀情一同殉葬。這一種殉情的儀式展示，也出現在〈昨夜〉一詩裡：
昨夜
把昨夜的那件事
削成一把刀
刺戮了我的心房
我倒下，我的軀體
我流盡，我的血液
這是我的愛
也是我的恨
那已死去了的
昨夜
那已消遁了的影子，啊，昨夜
死去了的蒼白
愛與恨
以及我的孤獨
(《愛染篇》，P.56-57)
軀體、愛、恨、昨夜、蒼白與孤獨，都隨著一把刀的刺戮而消亡死去，敘述者在愛到無路可退時，便透過死亡作為一種儀式，把愛情當作宗教一般，殉情便在此成為了殉道，愛情便成為了敘述者生命價值的根源與信仰。敘述者對於愛情的執著與專一也透過殉情、死亡而超越，所有肉體與精神上的生命匱缺，也在流血的救贖後，成為一種生命價值的超越，原本爆裂式象徵殉情的「血」，在敘述者死亡後成為宗教性「純潔」的「血」，「愛」也在此轉化成了神聖的「道」。
由此可知，在第一個「愛」的群組中，岩上利用「血」塑造的象徵語境有四：相愛奉獻的生命結晶(固態的血)、抵禦寒冷的溫情(愛情與自然的呼應)、愛的執著與專一(殉情與死亡)、純潔的宗教性救贖(死亡後的超越)。這四者初步地構築了岩上情詩的主題意涵。
三、生存(命)的多角習題
〈跌倒〉：「孩子跌倒/哭了/傷口流出了血//爬起來/不要哭//你看血裡有什麼？/爸爸的影子/還有/爺爺的影子/還有/……//孩子看了這麼多的影子/笑了」(《冬盡》，P.34)觀察此詩，岩上藉著「血」將孩子與其父親與祖父做了生命的鏈結(LINK)，「父親的影像模糊/這一甕屍骨/是我全部的血緣？」(〈遷墳〉，《台灣瓦》P.75)，而自身透過父親的死亡去思考「血緣」的意義，而此意義仍是承接著「親情」的命題，孩子的生命過程其實包含著父親與祖父的影子，父親與祖父也將孩子視為自己生命的分身，這種倫理的聯繫只能透過三人體內相同的「血緣」關係，而愛與親情便建築在這種親密的關係之上，孩子的笑容正代表著對於關係的認同與感受，愛在體內的運行與流動便是透過血液的環行而完成的，這種內在的感動是誰也無法抹滅，孩子的跌倒在詩裡反而讓孩子獲得認識愛的成長契機，透過跌倒孩子知道了成長的痛苦與生命的打擊，這也是親情經驗的傳承。而讀者也因此而感動不已。雖然如此，岩上不僅把「血」放在家庭關係的思考領域中，岩上更利用「血」的意象去處理人類生命歷程的悲苦，〈鹽〉：
只有鹽最能體認悲苦
因為人類的血液裡有太多的淚水
潸潸不絕的淚之河
泳過浩瀚的海域而乾涸了岩層
鹽成了坎坷歷程的結晶
只有流汗流淚才能品嚐它的滋味
淚和汗是鹽的流刑
浸濕了人生的鹹澀
(《岩上八行詩》，P.78)
「鹽」雖然是此詩的主題，然而岩上對於「血」的哲學思索也在此方能透顯。「鹽」雖然被岩上譬喻成「坎坷歷程的結晶」，但人作為主體，也就是經歷生命歷程坎坷的行動者，才是最有資格品嚐這結晶物，所以岩上以流汗流淚來說明坎坷所帶來的生命悲苦，人類的生命歷程本來就是悲苦多於快樂的，人生的鹹澀也是構成生命風情的基本色調，「血」則是充滿淚水的調色劑，因為生命中充滿著流動的血，所以不論人生多麼悲苦，人類都有源源不絕的動力去承擔和背負任何苦痛，面對各種挑戰，這是必須透過「生命的斲喪才體驗存在的/堅持」(〈燭〉，《岩上八行詩》P.88)，而我們的生命也就在入此的悲苦下繼續傳承，也因為傳承的痛苦，我們便更珍惜生命，更能夠忍痛去面對生命的殘酷：
狠狠地總要下那麼一刀
才能驚聞生命誕生的啼叫
如果只是一陣痛，我們都能忍受
刀刃含著肉裂的聲音，而傷口木訥
這世界太腐朽，須要一刀刀的砍伐
這世界已遍體鱗傷，還須一刀刀的凌遲？
刀刀流淌血淋淋的痛
希望刀刀更是忍痛的愛
(〈刀〉，《岩上八行詩》P.86)
岩上在此詩裡不免得對於這個世界的腐朽與傷口作一番同情的批判，然而不斷來到這世界上的新生命似乎依舊無奈地需要面對這個世界，與自身未來生活的痛苦，令人弔詭而莞爾的正是生命誕生的啼叫是透過刀刃的解瓿切割而完成，每一刀正代表著每一個生命即將面對的生活，每一滴「血」正是新生命成長過程中必須承擔的所有苦痛，然而岩上也告訴我們，這每一刀所帶來的痛，其實蘊藏著是親情與愛情交織而成的「忍痛的愛」，正因為「愛」，所以「痛」也必須以「血」作為動力去忍受。畢竟面對死亡的哭聲，僅是「一滴帶血的音符」，生命的終結或許只剩下虛脫與無力。正因為如此，每個新生命必須積極地面對這個世界，創造自己生命的價值。而岩上則繼續以詩鋪寫人與世界的關係，〈凌晨三時〉：
流動的歲月如鏗鏘的硬幣
撈起的水
絲絲入扣血槽的濺聲
又落滑
一弦琴的撥弄
(《冬盡》，P.63-64)
水在此被譬喻成時間無情的流動，而血則是水的凝固化，是可以被撈起的事物，人與世界的關係在凌晨三時的思維氾濫的狀態下，被固化的血水象徵出一種無奈的意義，難道人面對世界這無聲的大地是如此的無力嗎？岩上說「天空是該殺的/然而天空高高在上」(〈水牛〉)，雖然如此，一但天空垂下來的時候，被譬喻成水牛的我們，仍然必須硬撐著角，狠狠地去抵禦衝刺這個令人感到無奈的世界，因為「我體內也有這樣鮮紅的血」，縱使世界是如此的令人在生活中感到無助，我們也必須在抵拒中過活，因為我們流的是相同的血，縱使「我的血液流乾了/且染紅了眼前的世界」。所以，「血」便是漂染這個世界的調色劑，而這個世界縱使悲苦、苦痛，也因為人類體內流淌著相同的血液而有了互助的精神，與生存的動力，讓我們在面對哀愁時仍然能夠伸出水牛般的角，去抗拒所有的雜質與阻擋，「涉過自己與同類激戰的血河」(〈蔓草〉，《激流》P.27)，在生命的過程中開闢出一條血路，在「冬眠的冷血裡/燃燒一把不遜的火焰」(〈無邊的曳程〉，《激流》P.79)。
岩上認為我們的生存就是如此的規律與無奈，生命的傳承就是如此的痛苦但溫暖，種種的矛盾與困境不斷地在生活中誕生，而我們與世界的血緣一如與家庭成員般密切，所以在天地間我們無所遁逃，只能「在你紅透了的/泥漿裡沉淪？」，我們只能像水牛般與這個世界拉扯距離與感情，直到生命的最終。所以岩上在生命思維的群組中，以「血」為主要意象，亦塑造了四個象徵語境：家庭血緣的鏈結、生命歷程與生命傳承的痛苦(淚水與鹽)、固化的血水(抵拒世界的武器)、紅色泥漿(生存的困境與無奈)。《激流》裡的主題表現，多與此處的思維模式相關，而《冬盡》則把此主題加以深化。
四、鄉土的回歸與關懷
海的唾液
攪和著流淌在我們血液裡同樣的腥味
而我們的鹽是上下迴流的
海呀
你也要站立起來？
(〈龍洞岩場看海〉，《台灣瓦》P.34)
島嶼四面環海，海就是滋養島嶼的血脈，而所有在島嶼裡生長的人們，身上流竄的血液也就是海所提供的屬於鹽的腥味，所以人與人之間在這座島嶼上的關係是糾纏、無可逃脫的，這是一種命運共同體，我們「只有陀螺般地旋轉而站立起來/流我們的血汗」(〈笠〉，《台灣瓦》P.40)，為著鄉土而奮鬥努力。然而，在這座島嶼上因為歷史的作弄，存在著種種屬於親情的遺憾，〈接大哥的來信〉：
海閘雖然未開
消息曲折從另一個島嶼
裂縫般地涉流出來
四十年的歲月
不是一覺南柯夢，翻棉被一樣
一腳就可踢開
橫寫的簡體字
蟹一般爬滿細薄的信箋
一步一滴血淚
(《台灣瓦》，P.99)
接到對岸大哥的親身來信，那種因為分裂而產生的「斷層的親情」，又湧上心頭，然而這種親情的斷裂又應該如何縫接？分裂與親情的矛盾讓岩上跳出民族主義的限制，走向人道主義的關懷，對於大哥在對岸一步一血淚的生存，寄予無限的同情，過去的離恨傷痛，也都在數十年後成為「浪濤中的泡沫」，所有的親情也在彼此的通信往返中被不斷書寫(輸血)。
其實《冬盡》的輯三、輯七可以說是岩上對於鄉土的詠嘆調，岩上在此兩輯中運用了血的意象，傳達自身對於鄉土的血緣意識，那種對於鄉土的血脈思維。〈溫暖的蕃薯〉：「我的腳趾頭被竹刺兒刺傷了/土砂粉仔也沒辦法止血呀」；〈日出日落〉：「田畝參拌了血汗」，都可以看出岩上認為土地與自身都流著先人的血液，如此血緣的系譜便不僅限於家庭與世界，更聚焦在生活的鄉土之上，〈木屐〉一詩是如此說的：
沒有彈性的木屐
如何學會躡足的沉默？
穿在笨拙的腳踝上
如鼓槌擊擊
撞斷了臍帶的
血崩
沒入啞然的陋巷
血使跫音軟化
夜令血跡模糊
我們不需將此詩當作是「和祖國大陸母體的連接便如是的撞斷了」(參李瑞騰〈爬行在灰白牆壁上的影子〉一文，見岩上《冬盡》詩集，P.237)這樣來思考，岩上是一個關懷台灣本土的詩人，在此詩裡他所談及的「血崩」實際上是指與鄉土的聯繫在時空的變化中愈加薄弱，岩上感嘆的是歷史與鄉土意識的淡薄與斷裂，在這塊土地上居住的與自己有血緣關係的祖先，他們過往辛勤奮鬥所留下的斑駁血跡，是否會在未來的歷史中繼續傳遞血緣呢？或許這才是此詩所關心的命題，而「血」的意象便在此詩中進一步地與歷史和土地系聯，於是相對於家庭與世界的共時性(Synchronic Dimension)空間性格而言，岩上再次利用「血」做了歷時性(Diachronic Dimension)時間性格的反省，這才是岩上此詩集重要的價值意義。
所以，一但對於自身與鄉土的關係有了困境與無力時，岩上便以「貧血」作為「血」意象的複合性詞組來象徵之：
我是貧血的傢伙
沒有半點施捨
(〈松鼠與風鼓〉，《冬盡》P.81)
大地的軀體
流產了一個太陽
在遠遠的西山昏黯死去
貧血的四肢在八方垂落
臨終的眼睛
投續存的微光於側身的顏面
(〈冬盡〉，《冬盡》P.101)
都利用「貧血」表達對於鄉土與歷史澱積的無力，但這種無力往往來自於回歸時的困境。雖然，這種困經在強烈的鄉土意識裡仍會被克服，但岩上仍將此困境抒寫，以提醒讀者對於鄉土的關愛是一刻也不能懈怠。於是在這個鄉土的群組裡，岩上仍以「血」的意象塑造了四個象徵語境：親情的遺憾、歷史血緣的系譜、鄉土意識的斷裂、回歸的困境。
五、現實與政治的嚴厲批判
岩上不僅從歷史與血緣的角度關心鄉土，更進入台灣的都市叢林裡，反省都市生活的種種荒謬與困境，批判都市人生活的無力與悲哀：
影子隱形成為
洶湧的幽靈
瓦解血脈與筋骨
侵蝕人性思維的結構
從身體的心靈崩潰
(〈城市影子〉，《更換的年代》P.22)
城市不再是一座固體的城堡，它已經變種異化成為隨時流動的影子，無時無刻地依託在人類的身旁，與人類形成共生的狀態，這種如「頑癬」般的狀態，使得人們的精神與軀體都受它所控制，所有屬於人性的思維都會從內在崩潰，正確的價值體系也會因而混亂，城市的恐怖力量，是「來自於文明結構病態的磁場核心」，我們則是一群「任人捕殺的魚蝦」(〈白色的噩夢〉，《更換的年代》P.65)，所有的熱血都即將流盡。岩上以「血脈」與「熱血」來象徵我們被城市結構腐蝕的精神與思維，這種腐蝕表面上看來是一種整形手術，能夠讓你展示美好並適應都市的體內殖民，但實際上它卻使得人們的價值體系與精神思維被物化控制：
看看人家變臉的魔術
在他血淋淋的刀光下
一切凹凸醜陋的
經過腐蝕馬上變成美麗的
這個世界
誰不喜歡美的呢
即使表面的也好
(〈整形手術〉，《更換的年代》P.45-46)
在都市生活中，人類需要的是表面的假象，所有實際上的空虛與腐朽都被都市霓虹的表層遮掩修飾，真正「血淋淋」的殘酷也被一張美麗的「面具」所遮蓋，令人感覺莞爾的卻是這個世界居然藉此來維持所有爭端的平衡，於是在這個都市與國度中，所有真實的語言與批判，都會被暴力消磨殆盡：
別人的死
乃自我的生
血淋的屍體
乃存活最佳的掩護
(〈白色的噩夢〉，《更換的年代》P.66)
剛剛還盛著頭顱的那頂
鋼盔，頓時濺出一灘血
不久就冷卻了
擱置在黑夜的一端
(〈黑夜裡一朵曇花濺血〉，《更換的年代》P.73)
暴力的來源是由於政治與暴徒，岩上透過批判式的語調，告訴讀者在殘酷的政權底下，人類的正義被折磨的體無完膚，「我們是一群/任人捕殺的魚蝦」(〈白色的噩夢〉，《更換的年代》P.65)，在歷史折頁的記載中，全部充斥著血淋的屍體，人民的生命在政權當中是微不足道的，所有的熱血都會流盡，因為一個殘酷的政權，可笑的是在嚴厲的政權底下，卻容許著暴徒對於人民的蹂躪，以及對於軍警的挑戰，所有的青春與愛都在這樣的國度當中被踐踏，世界的光明淪陷在黑暗的洞孔中，所有的祝福在這個社會中是何其虛假，死亡是何其的失去尊嚴：
重擊的內傷
淤血凝固，思維氾濫竄流
不知方向，所有的愛
在人間是一盆潑濺哭牆的污水
淋濕我全身赤裸的冷顫
(〈十七歲悲恨的死〉，《更換的年代》P90)
漲滿血絲的眼球泡浸酒精之後
口袋裡的鈔票
就隨手飛舞
不同的舞姿中
都印著同一款式的笑臉
(〈大雅路〉，《更換的年代》P.172)
在岩上的眼中，這個社會的確產生許多病態的現象，「血」不僅象徵人類的被都市腐蝕的內在精神思維，更是孩子對此無言的抗議，也代表著人們在都市中的生命揮霍，人類的良心在這個社會當中浮腫潰爛，孩子在被剝奪純潔之後，才能深刻了解到這個世界是欺凌者，而其中存活而成長的為了自身的生存也將成為欺凌者的共犯，這樣的悲哀使得十七歲悲恨的死無法承載救贖的意義。我們不得不承認，岩上此處使用「血」的象徵語境是批判、悲觀的，但其中卻蘊含著對於人們的強烈同情，與對體制的不滿：
四十多年的歲月蒼老
巖石已斑剝
血書只換得一張
從中正紀念堂鬧到立法院的
授田證，一張永遠沒有土地的地圖
價碼仍在空中飄浮
(〈老兵的刺青〉，《台灣瓦》P.101-102)
如果至聖先師孔子復活
來現在國中「放牛」
第一天血壓高升
第二天吐血
第三天倒在講台上氣絕而亡
(〈孔子氣死〉，《台灣瓦》P.120)
無論是對外省老兵的同情，還是國中放牛班孩子的批判，其實岩上所指涉的對象，都是這個荒謬的體制與政治，岩上從關懷本土的人道主義立場，涉及台灣各個角落的人群與事件，以詩人的身分代替他們發言、吶喊，就是希望他們的「血」沒有白流，所有的教育投資不再堆積成垃圾，所有人民的尊嚴都被重視，然後在反省與時間流逝後，一切屬於台灣的傷痛都可以劃下休止符，結疤癒合，「既已成疤，就不要再去/挖傷，否則再度流血」(〈疤〉，《岩上八行詩》P.72)，那種屬於歷史的傷痛本來就應該走出，現實政治的不堪本來就應該轉變，所以岩上透過「血」來批判現實與社會，是有它深刻且豐富的意涵。
六、結論
先總結筆者對於岩上《冬盡》裡「血」意象的象徵意涵之分析：
總體性象徵意涵 具體性象徵語境
「愛」的多向告解與宣洩 相愛奉獻的生命結晶(固態的血)
抵禦寒冷的溫情(愛情與自然的呼應)
愛的執著與專一(殉情與死亡)
純潔的宗教性救贖(死亡後的超越)
生存(命)的多角習題 家庭血緣的鏈結
生命歷程與生命傳承的痛苦(淚水與鹽)
抵拒世界的武器(固化的血水)
生存的困境與無奈 (紅色泥漿)
鄉土的回歸與關懷 親情的遺憾
歷史血緣的系譜
鄉土意識的斷裂
回歸的困境
現實與政治的嚴厲批判 被城市物化腐蝕的精神思維
被暴力蹂躪折磨的正義與愛
人類的生命揮霍與良心潰爛
歷史折頁裡百姓的生存傷痛
從上表可知岩上在作品中利用「血」的意象創造了情感、哲學、鄉土、政治現實四種類型的象徵意涵，對應出共十六種象徵語境。筆者透過此論述的分析也的確發現，岩上運用「血」意象架構出其詩歌的基礎主題架構，《激流》將生命與生存的價值思維作初步的探勘，《冬盡》開啟了岩上詩歌主題的宏觀格局，這樣的宏觀格局在岩上此後的詩集均有深入而細緻的寫作誕生，《愛染篇》則建構出岩上情詩的架構，《台灣瓦》則把岩上對於鄉土的關懷與政治現實的批判展示出來，而《岩上八行詩》正是以成熟的語言系統中去反省《冬盡》所開創的哲學性命題，新作《更新的年代》更表現出岩上對於都市主題的優秀經營與深刻反省。所以，在新舊世紀的交會，我們再來觀察岩上作品的位置與意義，便不難發現其存在的必要與合理性，而其開創的現代詩主題格局，更是台灣現代詩史上不可磨滅的痕跡，筆者也透過此文來進入岩上豐富而多元的詩藝世界，展開對於岩上作品一系列的分析與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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