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十三
從我確信紅色惡魔依照計劃首度出現的開斯畢姆,到我們在「獨立紀念日」前一個星期左右抵達的艾芬斯東之間,是段一千哩長平滑如絲的路。這段旅程耗去了六月的大半,因為我們行動的時候,每天多不超過一百五十哩,其它時間——有次長達五天——則花在不同的落腳地點,而無疑這一切也都早有安排。因此那惡魔的足跡,便該在這段路程沿途去作搜尋。而經過幾天難以形容的日子,在艾芬斯東附近四處放射殘酷無情的路上往反奔波之後,我開始對此全力以赴。
請想像我,讀者,想像我的腆靦,我對一切招搖的厭懼,我對禮節與生俱來的意識,想像我一面以顫抖奉承的笑容掩飾我狂亂的悲傷,一面設計出某種隨意的藉口,以便翻閱旅館的登記簿:「噢,」我會說,「我幾乎肯定是在這裡住過——讓我看看六月中旬的登記——沒有,還是我弄錯了——這住址的城名怪有趣的,『搞得見』〔註285〕。多謝。」或是:「我有個客戶住過這裡——我把他住址弄丟了——我能不能……﹖」偶爾,特別是在當地管理人屬於某類陰沉的男性時,我會遭到拒絕,無法親自查看記錄。
我這裡有份摘要:在七月五日至十一月十八日我返回畢爾茲禮數日的這段期間當中,我曾在三百四十二家旅館、汽車旅館、與賓館作過登記,即使不曾真正住過。這個數字包括了栗城與畢爾茲禮之間的幾個登記,我在其中尋得了一絲惡魔的陰影(「N.培替,拉如思,依利諾」)〔註286〕。我必須在空間與時間上,小心錯開我的詢訪,以免吸引太多注意。其中至少有五十家以上,我只到櫃臺查過——但多半空手而返。其實我比較喜歡先付錢租下一個不需要的房間,打下逼真與親善的基礎。據我的調查顯示,在檢察過的近三百部登記簿中,至少有二十個為我提供了線索:閑晃漫蕩的惡魔,停頓的次數比我們還要頻繁,或者是——這也頗有可能——他到處登記,要為我大量提供譏嘲的暗示。而其間僅有一回,他真正和我們同住在一家汽車旅館,距婁麗塔的枕頭只數步之遙。有時他會在附近或隔街找地方住下。他也常在兩個約定地點的中途休息等待。至今猶在我腦中栩栩如生的,是我們離開畢爾茲禮之前,婁麗塔躺在客廳地毯上,研究旅遊指南與地圖,用口紅在上面勾出段段路程與停靠地點的景象。
我立刻便發現他早已料到我的這番調查,而特別為我佈置了戲辱的假名。在我造訪的第一個旅館辦公室,「龐德羅沙客棧」,在一打顯然屬於人類的登記當中,便夾著他這樣的登記:葛拉提阿諾.佛布森博士,米蘭都拉,紐約〔註287〕。其中的義大利喜劇涵意當然逃不過我的法眼。老闆娘開恩告訴我,這位先生由於嚴重感冒待了五天,他曾將車留給某個車廠修理,他是在七月四日退房離去。不錯,有個叫安.洛爾的女孩曾在客棧工作過,但現已嫁給西達市的一個雜貨商。某個月夜,我在一條寂靜的街上攔下瑪麗。她在直接的反應下正要尖叫,但經我雙膝跪地虔誠呼號,懇求她的協助之後,終於恢復人性。她發誓說她毫不知情。這個葛拉提阿諾.佛布森是誰﹖她似乎有點猶豫。我掏出一張百元大鈔,她對著月光舉起。「是你弟弟,」她終於輕聲說。我將鈔票自她冰涼如月的手中抽回,迸出一句咒人的法語,轉身跑開。這給了我一個教訓,今後一切要靠自己。沒有偵探能夠識破特萊普那些唯有我的心智與習慣方能解讀的線索。我當然不指望他會留下真實的姓名住址。我企盼的,是他或許會失足滑倒在自己巧妙的玻璃面上,譬如在必要的範圍之外,膽敢注入更為豐富更為個人的色彩,或是積少成多,以數量上透露無多的部份,合成為質量上透露過多的總和。他有件事相當成功:他用他魔鬼般的遊戲,完全成功底困住了我與我翻攪的痛苦。他以無比的技巧,擺蕩搖晃,又恢復難以置信的平衡,而總是留給我一絲戲謔的希望——如果我能以此來形容背叛、惱怒、孤絕、恐怖、與憤恨的話——希望他下次便會暴露身份。但他從來不曾——雖然幾乎如此。我們都欽佩那金光閃閃的特技家,以古典的優雅,小心翼翼在滑石粉般的燈光中走他的鋼索。其實那身穿稻草人衣服,模倣醜怪醉漢的軟繩專家的技藝,卻又較之稀罕得多!我應該知道。
他留下的線索,不足以確立他的身份,但卻能反映他的個性,至少是某種一致而鮮明的個性。他的風格,他幽默的型態——至少以其中的精華而論——他腦子的色調,與我自己頗為相似。他戲倣我嘲笑我。他的隱喻暗示十分高級。他博覽群藉。他通曉法文。他精於創字與測字。他是個性愛知識的業餘專家。他的字體娟秀。他會變換姓名,但不論他的筆跡怎樣故作傾斜,卻仍遮掩不了他那獨特的「t」、「w」與「l」。「歸而可罷島」是他最愛的住處之一〔註288〕。他不用自來水筆,而這個事實——任何精神分析學家都會告訴你——正表示病人是個壓抑的戀水靈狂〔註289〕。我們仁慈底希望,冥河中尚有水靈。
他的一大特徵,便是熱愛戲弄。老天,這可憐的傢伙真是極盡挑逗之能事!他不斷向我的學識挑釁。我對某些事物的知識,使我自傲到可以謙承我並非無所不知,而我也敢說我在這場密碼文字的追逐中,曾經漏失過一些東西。當他的惡魔謎語,從旅館註冊簿那些普通無辜的人名當中,噴射在我臉上的時候,我孱弱的軀幹會搖擺在何等的勝利鄙夷的震顫之中!我發現每當他自覺到,即使是對我這樣的解謎高手而言,謎題仍嫌太過深奧時,他總會再拋出一個簡單的,將我誘引回來。「亞森.羅蘋」在一個記得童年偵探故事的法國人眼中自屬明顯,而要欣賞「A.僕生,波拉克,英國」」當中平凡無奇的耍弄,也用不著柯勒律治專家〔註290〕。他的品味可怖,但總還隱約顯示出一個具備文化修養的人——不是警察,不是普通的無賴,不是淫穢的推銷員——這些假名包括了「亞瑟.虹彩」——顯然是經過丑化的《青船》作者——也讓我竊笑幾聲,諸位先生——和以《醉鳥》聞名的「模里斯.許沒得靈」(對啦,讀者!)〔註291〕。傻氣而滑稽的「D.阿根,艾彌拉,紐約」出自莫里哀,那是當然;而因為我最近才試圖讓婁麗塔對一部十八世紀的戲劇產生興趣,便也像巧逢故人一般,對「海瑞.邦頗,謝里登,懷俄明」表示歡迎〔註292〕。一部普通的百科全書告訴我那形貌特殊的「菲內亞斯.昆比,黎巴嫩,紐罕普夏」是誰;而任何高明的弗洛伊德學者,若有個德國名字,又對宗教性的娼妓有點興趣,便應能一眼認出「戚次勒博士,依里克斯,密西西比」的涵意。到此為止,尚無問題。那種趣味雖嫌寒酸,但大體而言還非關個人,不痛不癢〔註293〕。一些引我注意的登記,本身無疑屬於線索,但其較為微妙的意旨卻令我大惑不解,我不想一一列舉,因為我感到自己在邊際地帶的煙霧之中摸索,而其中的文字幽靈或會變成活生生的渡假人。誰是「蔣尼.藍道,蘭波,俄亥俄」〔註294〕﹖或他只是一個真人,而筆跡恰與「N.S.亞里斯多夫,凱特結勒,紐約」相似〔註295〕﹖「凱特結勒」中有何譏諷﹖而「傑姆斯.梅佛.莫瑞爾,惑似城,英國」又有什麼深意〔註296〕﹖「亞里斯多芬尼斯」、「惑似」——沒錯,但我又遺漏了什麼﹖
那些假名當中有個一貫的性格,每一逢到,總會令我頓生特別痛苦的心跳。譬如「G.特萊普,日內瓦,紐約」便是婁麗塔變節的明徵。「奧卜瑞.畢爾茲禮,歸而可罷島」比那含糊的電話留言更能明顯暗示,此事的起點還須在東部尋找〔註297〕。「魯卡斯.匹卡鐸,美里梅,賓州」透露出,我的卡門已將我可悲的親切,洩漏給那假冒者〔註298〕。當真,這「威爾.布朗,德婁蕾絲,科羅拉多」可謂殘酷〔註299〕。而陰森的「海若.黑絲,墓碑鎮,亞利桑納」(若在別時或許還能訴諸我的幽默感)則暗示他對女孩的過去相當熟悉,噩夢一般地暫時建議我的仇敵是家中老友,或許是夏樂蒂的舊好,或許是個去邪除惡的義俠(「唐諾.吉柯,西耶拉,內華達」)〔註300〕。但最刺人的錐針,還是「栗館」註冊簿中那字母重組的登記「泰德.亨特,凱恩,紐罕普夏」〔註301〕。
這些「僕生」、「阿根」、「莫瑞爾」、「特萊普」留下雜亂不清的車牌號碼,只告訴我一件事,那便是旅館經理從來不查房客車子的登記是否正確。有關惡魔在衛斯與艾芬斯東之間短程租用的汽車資料——既不完整又不正確——當然一無用途。最初那部「埃茲泰克」的牌照,只是一團變動數字的閃光,有些互換位置,有些更改省略,但仍多少形成相關的組合(譬如「WS1564」、「SH1616」、「Q32888」、「CU88322」),但卻經過狡猾的設計,永遠不會透露其間共同的成份〔註302〕。
我突然想到,他在衛斯將那敞蓬車交給共犯,改採分段租車的制度後,他的繼承者或許不會那麼小心,可能會在某個旅館辦公室中寫下那些相關號碼的原型。但如果在一條已知他曾行經的路上尋覓那個惡魔,已是如此含糊複雜,我又怎能期望去追蹤在未知路上旅行的未知駕駛﹖
二十四
我抵達畢爾茲禮的時候,一個完整的印象,經過此刻我已充份敘述過的那段悲慘的重建過程,已在我腦中成形。而透過那——永遠有其危險的——清濾過程,我將這印象縮減,成為我殘破的思考與麻痺的記憶中,所能產出的唯一具體的資料。
除了「立刻.摸替死」牧師(女孩子們對他的稱呼),與一位教選修德文拉丁文的老先生之外,「畢爾茲禮學校」別無正規的男老師〔註303〕。但有一位「畢爾茲禮學院」的藝術教員,曾為女孩子放過兩次法國古堡與十九世紀繪畫的幻燈片。我本想旁聽這些放映與講演,但是妲麗一本她的習慣,叫我不必跟去,談也別談。我又記得,蓋斯東曾說過那位主講人是個聰明絕頂的傢伙。但僅此而已。記憶拒絕為我提供那古堡迷的姓名。
在預定處決的當天,我在霰雪中穿過校園,來到「畢爾茲禮學院」梅可廳的詢問處。在此我打聽到那傢伙名喚李格斯(與教士的名字很像),他是單身,而十分鐘後,他將從正在上課的「博物館」中出來。在通向禮堂的過道中,我在一個由西西麗亞.達潤頗.藍波捐贈的大理石凳上坐下〔註304〕。我正在前列腺不適,醉酒與渴睡中等候,而槍在我的拳裡在我的雨衣口袋時,突然驚覺自己神智不清,即將犯下愚蠢的錯誤。奧伯特.李格斯助教授萬不可能會把我的婁麗塔,匿藏在他畢爾茲禮普利察路二十四號的家中。他不可能是那歹人。荒謬透頂。我是枉費時間與精神。他和她早往加利福尼亞去了,根本不在此地。
此時,我注意到某個白色雕像後面似有騷動,一扇門——不是我一直瞪著的那扇——猛然打開,而夾在一群女學生中的,是一個微禿的頭,和兩隻亮褐的眼,忽上忽下,跳動而來。
他在我眼中是完全陌生,卻堅稱我們曾在「畢爾茲禮學校」一個戶外聚會上見過。我那打網球的可愛女兒好嗎﹖他另外有課。改天再敘。
另一件確認的企圖,則耗費了較久的時間,方才獲得解決:由於婁的一本雜誌上的廣告,使我鼓起勇氣找到一名私家偵探,一個退休拳手。而只為讓他瞭解一點惡魔行事的方法,我給他看過蒐集來的那類姓名住址。他向我要去一筆可觀的定金,兩年之中——兩年啊,讀者!——這個白癡竟忙著查對那些無稽的資料。在我早與他斷絕一切金錢關係之後,他有天突然出現,帶來勝利的消息,說有個八歲大名叫比爾.布朗的印第安人,住在科羅拉多的德婁蕾絲附近。
二十五
這本書寫的是婁麗塔,而此刻我既已走筆來到這原可標為〈德婁蕾絲失蹤〉的部份(如果沒有另一個內燃的殉道者先我一步的話),也就沒有什麼必要去分析其後那空洞的三年了〔註305〕。除了幾個要點必須指出之外,我希望傳達的整體印象,是一扇側門在生命的全速飛行中猛然開啟,而一股號嘯的黑暗時間便挾著狂風,將一場災難的哭喊淹沒。
奇怪的是,我即使有,也很少夢見記憶中的婁麗塔——像我不斷底執迷底,在日魘與失眠時,在意識清明的腦中所見的她〔註306〕。更明白點說:她的確縈繞在我的睡夢之中,但她出現的時候,卻帶著奇異怪誕的偽裝,彷彿法蕾麗亞或夏樂蒂,或兩者的混合。那個複雜的幽靈會到我面前,在一種極度愁苦厭惡的氣氛中輪番蛻變,以淡漠無趣的引誘,斜倚在某種窄木板或硬躺椅上,皮肉微綻,像是足球膽囊的橡皮閥門。我會發現自己假牙破裂,或惶惶無助,迷失在裝飾恐怖的房間中,參加煩瑣的活體解剖宴會,而結束時總有夏樂蒂或法蕾麗亞在我淌血的手臂中哭泣,被我兄弟一般的嘴唇溫柔親吻,而四週是一片夢的雜亂,充滿了拍賣的維也納小古董、憐憫、陽痿、與剛被毒氣殺死的一群悲慘老婦的棕色假髮。
有天我將一堆少女雜誌從車上搬下毀棄。你知道的那種。骨子裡仍在石器時代,衛生方面則趕上現代,至少到了「美錫尼文明期」〔註307〕。一名俊美圓熟,睫毛粗長下唇豐腴的女星,為洗髮精作著廣告。廣告與時髦。年輕學子喜愛大量衣褶——這都已多麼遙遠!女主人有義務為妳提供睡袍。不相干的細節會令妳的談吐失色。我們都認識「掐拔專家」——專門在辦公室派對中掐拔手上皮刺的人。除非他年紀很大或地位很高,男人在與女人握手前,應先脫下手套。「穿上新奇縮腹套,愛情不請也自到」。收束腹部,減除臀部。電影愛情中的崔斯川〔註308〕。沒錯,先生!張生婚姻之謎,攪得滿城風雨。用又迅速又便宜的方法打扮自己。漫畫。壞女孩黑頭髮胖爸爸雪茄菸,好女孩紅頭髮俊爹地小鬍子。或是那令人作噁的連環圖畫,大蠢蛋與他老婆,一個小鬼般的矮子。而我卻欲奉獻我的天才……。我想起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曾經為她寫過可愛的胡謅詩句:「胡謅,」她總譏諷底說,「是說對了。」
公主和小松鼠,牧師和小兔子
常作些少見而古怪的瑣事。
雄性的蜂鳥是最美麗的火箭。
蛇走路總把手插在口袋裡面〔註309〕……
她的其它東西較難割捨。直到一九四九年底,我還珍惜鍾愛,用我的親吻與人魚淚水漬染著一雙舊布鞋、一件她穿過的男孩襯衫、我在皮箱夾層中尋獲久遠以前的牛仔褲、一頂壓皺的學生帽、諸如此類無緣無由的寶貝〔註310〕。然後,當我瞭解我的神智正在崩裂,我收拾起這些雜物,加上儲存在畢爾茲禮的東西——一箱書、她的單車、舊大衣、雨鞋——在她十五歲生日那天,一併以匿名捐贈的方式,寄往加拿大邊界一個多風的湖邊,一所孤女之家。
不錯,當時我若向高明的催眠師求助,他或能以合乎邏輯的型式,向我抽取重組某些穿插在我書中的偶然回憶。而其誇張的程度,或將遠大於它們在我心中的形貌,即使是在今天,當我已經知道該向過去尋覓什麼。但當時我的感覺,卻只是與現實脫節。於是在魁北克我以前住過的療養院中,渡過剩餘冬季與次年春季的大半後,我決定先到紐約處理一點私事,再往加州作一番徹底的搜尋。
這是我在休養期間寫的一點東西〔註311〕:
尋人:德婁蕾絲.黑絲。
髮:棕。唇:猩猩。
年齡:五千又三百日。
職業:無,或「小明星」。
在何方,德婁蕾絲.黑絲?
妳為何躲藏,乖乖?
(我言語獃癡,我行路迷失,
白頭翁說,我飛不出來)〔註312〕。
往哪去,德婁蕾絲.黑絲?
魔毯型號誰家所出?
時下流行是乳白豹子?
停在何處,車中寵物〔註313〕?
喜歡誰,德婁蕾絲.黑絲?
還是藍氅的外星人〔註314〕?
噢棕櫚海灣,和清風煦日,
和車子,和酒肆,小卡門!
德婁蕾絲,唱機傷感!
妳還在跳舞,親親?
(一色的舊牛仔褲破汗衫,
獨我在角落哀吟)。
快樂快樂,怪莫非特
偕小新娘尋歡作愛,
全國各州,耕耘不捨,
在保護的野生地帶。
妲麗,我的傻計!兩眼淡灰,
親吻時候總是圓睜。
知道「綠太陽」那老香水?
你從巴黎來,先生?
昨夜劇院冷音飄來床前窗下:
殘斷喑啞何堪信任!
而今新雪初降景已壞,婁麗塔!
婁麗塔,我其誤爾終身〔註315〕?
我欲死,婁麗塔.黑絲,
憤恨怨悔,我欲死矣。
再次將毛拳朝天高指,
再次我聽見你哭泣。
警官,警官,他們就在那——
在雨中,在明亮的公司!
她令我癡迷,她腳著白襪,
她叫黑絲,德婁蕾絲。
警官,警官,他們就在這——
德婁蕾絲和她情郎!
掏出你的槍,緊釘那車。
翻身下來,尋找屏障。
尋人:德婁蕾絲.黑絲。
如夢灰眸,不閃不遁。
她的體重只九十,
她的身高是六十吋。
車已跛,德婁蕾絲.黑絲,
最後的一程亦最難忍,
我將被棄置共野草腐蝕,
獨剩下鐵鏽與星塵。
將這詩作過一番精神分析後,我發現它的確堪稱為狂人的傑作。那用韻之嚴厲僵硬與陰沉,恰恰吻合了某些毫無透視醜怪可怖的景色人物,以及經過放大的部份景色人物,像是精神病患在其機靈訓練員所設計的測驗中畫出一般。我又寫過許多其它的詩。我也沉浸在別人的詩作中。但我無時無刻不念著這復仇的重擔。
我若說失去婁麗塔的震撼,已將我的戀童狂治癒,不但自己會成了騙子,而讀者要相信的話,也才真是傻子。不論我對她的愛如何變化,我那不幸的天性仍始終難改。在公園與海灘,我陰鬱鬼祟的眼睛仍會背逆自己的意志,去尋覓小妖肢體的閃光,尋覓婁麗塔那些隨身婢侍與玫瑰花童的狡黠徵記。但我心中一個重要的夢想已經凋萎:我現在已不會去斤斤算計與一個獨特或綜合的小少女,在什麼海角天涯共享幸福的可能性。我的幻想不再在遠方那腦中小島的海灣中,將它的利齒沉陷在婁麗塔的姊妹身上。那一切俱已過去,至少目前如此。而可歎的是,另一方面,兩年來貪婪的放縱,卻為我留下了某些肉慾的習慣:我提心吊膽,生怕一旦在某個巷道,在放學與晚餐之間,面臨偶然的誘惑,我生活的虛空,便會將我推入乍然瘋狂的自由之中。孤獨使我腐化。我需要伴侶與關懷。我的心臟是個歇斯底里不可信賴的器官。莉塔便如此步入了我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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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285〕原文「Kawtagain」(caught again ,又被逮到 )。
〔註286〕原文「N. Petit, Larousse, Ill.」去掉其間標點,便成為圖解法語辭典《Nouveau Petit Larousse Illustre》之簡稱。
〔註287〕在義大利喜劇中,「Doctor Gratiano」身兼哲學家、天文家、秘術師、律師、文法專家、外交家、與醫師。開口時拉丁語布里多尼語糾結不清,引述經典時混雜拉丁文希臘文,殘斷錯亂,滔滔不絕,聽者避之唯恐不及。Forbeson 則為義大利喜劇中之小角色。
〔註288〕「歸而可罷島」(Quelquepart Island):quelquepart 是法文之「某處」。
〔註289〕「戀水靈狂」(undinist):undine 為水靈水妖。但 undinist 則意指某人(多屬男性)於旁人(多屬女性)之排尿動作中獲取性快感。
〔註290〕亞森.羅蘋(Arsene Lupin)是法國作家盧布朗(Maurice Leblanc,1864-1941)偵探故事中之主角。柯勒律治即英國詩人 Samuel Taylor Coleridge(1772-1834),曾在其〈忽必略汗〉(Kubla Khan)一詩附註中,解釋他的夢如何被「一個因公來自波拉克的人」打斷。這「a person on business from Porlock」在此化裝成「A. Person, Porlock, England」。
〔註291〕「Arthur Rainbow」即第一部十八章之「彩虹」韓波(Arthur Rimbaud)。Morris Schmetterling 一名來自梅特林(Maurice Maeterlinck,見第二部十三章及三十五章),Schmetterling 為德文之「蝴蝶」,而梅特林本人是業餘昆蟲學家。唯此處 H.H.將前者之《醉船》(Le Bateau ivre)與後者之《青鳥》(L'Oiseau bleu)相混。
〔註292〕「D. Orgon, Elmira, NY」:Orgon 是莫里哀(Jean Baptiste Poquelin de Molière,1622-1673)《偽君子》(Tartufle)劇中 Elmire 丈夫。而「D. Orgon」以 Quilty 之紐約口音說出,便極似「the organ」(那話兒)。「Harry Bumper, Sheridan, Wyo.」中,Bumper 為 Richard Sheridan(1751-1816,愛爾蘭劇作家)《The School for Scandal》劇中人物。
〔註293〕「Phineas Quimby, Lebanon, NH」:Phineas Quimby 為美國心靈治療法(mental healing)始祖,生於紐罕普夏之黎巴嫩。「Dr. Kitzler, Eryx, Miss.」:「Kitzler」為德文之「陰核」(clitoris)。「Eryx」是拜愛神 Aphrodite 之教,確有「宗教性的娼妓」。密西西比的簡寫加上之 Eryx 之意譯,使這組文字一變而為:「陰核博士,愛神小姐」。
〔註294〕「Johnny Randall, Ramble, Ohio」真有其人。
〔註295〕「N.S. Aristoff, Catagela, NY」:Catagela 是 Aristophanes(紀元前445-385,雅典劇作家)《阿查尼安》(The Acharnians)劇中城名。此字源出「譏諷」。
〔註296〕「James Mavor Morell, Hoaxton, England」:James Mavor Morell 是蕭伯納(George Bernard Shaw,1856-1950)《憨第德》(Candida)劇中要角。Hoxton 為劇中地名。此處添一「a」而成Hoax Town(哄騙之城)。
〔註297〕Aubrey Beardsley 見第一部十二章。
〔註298〕「Lucas Picador, Merrymay, Pa.」:「picador」是在鬥牛士(toreador)進場前將牛激怒拖疲之騎馬鬥牛士。在梅里美(Merimee 與 Merrymay 諧音)的《卡門》中,荷塞沒有殺死卡門新歡,騎馬鬥牛士魯卡斯(Lucas),卻殺了卡門。賓州之簡寫「Pa.」中,依稀有婁麗塔嘲諷之音:「爸,歡樂五月(merry May)……」。「可悲的親切」係指 H.H.經常引用《卡門》書中姓名稱呼。
〔註299〕「Will Brown, Dolores, Colo.」:「brown Dolores」參見前章「聖人,當真……」詩句。
〔註300〕「Donald Quix, Sierra, Nev.」:顯指唐.吉柯德(Don Quixote)。
〔註301〕「Ted Hunter, Cane, NH.」:「迷魂獵人」(Enchanted Hunter)字母之重組。
〔註302〕前兩組號碼運用莎士比亞的姓名縮寫與生卒年份。後兩組號碼用 Quilty 之縮寫「Q」與其讀音。其中各數加總所得,為 H.H.的幸運(或應為不幸)數字「52」,是 H.H.與 Lolita 兩人旅行一年之週數,是後文二十五章中詩的行數,亦是三名主角死亡那年的尾數(1952)。
〔註303〕李哥的綽號原文為「Rigor Mortis」(拉丁文的「死後僵化」)。
〔註304〕「西西麗亞」(Cecilia)在天主教中,是與音樂有關之守護神,其名原義為「盲」。「達潤頗」一名可能出自著名蘇格蘭法官 David Dalrymple, Lord Hailes(1726-1792)。「藍波」(Ramble)意指漫談閑扯。而「板凳」(bench)一辭又可作「法官席」解。是則這個場景中,席上一位盲目的法官,身懷凶器,滿嘴胡言,等著裁判處決一位藝術教師,此中便可演繹出一些有趣的解釋。
〔註305〕「德婁蕾絲失蹤」(Dolores Disparue):「內燃的殉道者」(internal combustion martyr)是普魯斯特,其《追憶似水年華》第一個法語版本中,倒數第二卷之標題原為〈阿爾貝婷失蹤〉(Albertine disparue),後來才改作〈逃亡之女〉(La Fugitive)。
〔註306〕「日魘」:VN 以「日」(day)替換「惡夢」(nightmares)中之「夜」(night)字而創出「daymares」。
〔註307〕地中海沿岸的 Mycenae 文明(紀元前1500-1100)。
〔註308〕崔斯川(Tristram)喻指心理小說始祖,亦即英國作家勞倫斯.斯特恩(Laurence Sterne,1713-1768)《項狄傳》(The Life and Opinions of Tristram Shandy, Gentleman)書中主人翁。
〔註309〕原文是:「The Squirl and his Squirrel, the Rabs and their rabbits / Have certain obscure and peculiar habits. / Male hummingbirds make the most exquisite rockets. / The anake when he walks holds his hands in his pockets...」。其中的「Squirl」與「Rab」(可解為蘇格蘭人對「Robert」的簡稱)都屬胡謅。
〔註310〕這裡的「人魚」是個男的「merman」,而不是女的「mermaid」。
〔註311〕這首打油詩的原文是:「Wanted, wanted: Dolores Haze. / Hair: brown. Lips: scarlet. / Age: five thousand three hundred days. /Profession: none, or "Starlet." / Where are you hiding, Dolores Haze? / Why are you hiding, darling? / (I talk in a daze, I walk in a maze, / I cannot get out, said the starling). / Where are you riding, Dolores Haze? / What make is the magic carpet? / Is a Cream Cougar the present craze? / And where are you parked, my car pet? / Who is your hero, Dolores Haze? / Still one of those blue-caped star-men? / Oh the balmy days and the palmy bays, / And the cars, and the bars, my carmen! / Oh Dolores, that juke-box hurts! / Are you still dancin', darlin'? / (Both in worn levis, both in torn T-shirts, / And I, in my corner, snarlin'. / Happy, happy is gnarled McFate / Touring the States with his child wife, / Plowing his Molly in every State / Among the protected wild life. / My Dolly, my folly! Her eyes were vair, / And never closed when I kissed her. / Know an old perfume called SOLEIL VERT? / Are you from Paris, mister? / L'autre soir un air froid d'opera m'alita: / Son fele -- bien fol est qui s'y fie! / Il neige, le decor s'ecroule, Lolita! / Lolita, qu'ai-je fait de ta vie? / Dying, dying, Lolita Haze, / of hate and remorse, I'm dying. / And again my hairy fist I raise, / And again I hear you crying. / Officer, officer, there they go -- / In the rain, where that lighted store is! / And her socks are white, and I love her so, / And her name is Haze, Dolores. / Officer, officer, there they are -- / Dolores Haze and her lover! / Whip out your gun and follow that car. / Now tumble out, and take cover. / Wanted, wanted: Dolores Haze. / Her dream-gray gaze never flinches. / Ninety pounds is all she weighs / With a height of sixty inches. / My car is limping, Dolores Haze, / And the last long lap is the hardest, / And I shall be dumped where the weed decays, / And the rest is rust and stardust.」
〔註312〕「I cannot get out, said the starling」一語出自勞倫斯.斯特恩的《週游法義的感傷之旅》(A Sentimental Journey through France and Italy)。書中敘事者尤瑞克(Yorick)描寫初抵巴黎時對巴士底獄漠不關心,卻為一隻籠中白頭翁學來的這句「I cannot get out」而戚戚然不能自已。VN 也曾提到由一則新聞點燃創作《婁麗塔》動機的事。新聞中述說巴黎「植物園」某隻猿猴經過數月誘導,終以炭筆作出史上第一張動物畫,而畫的只是籠中柵欄(見本書跋文〈On a Book Entitled LOLITA〉)。
〔註313〕原文行尾的「車中寵物」(car pet)與前兩行之「毯」(carpet)其實並不押韻。
〔註314〕在婁麗塔或許入迷的眾多美國漫畫超級英雄當中,「Spiderman」、「Captain Marvel」等皆無披風。外星(Krypton)來的「Superman」穿紅披風,而藍披風的「Batman」又是地球人。或許來自歐洲的亨柏對此略有混淆。
〔註315〕此節法文首句戲擬「十二音節詩」(alexandrine verse)的陳腔濫調;次句出於雨果(Victor Hugo,1802-1885)《逸樂之王》(Le Roi s'amuse):「souvent femme varie, / Bien fol est qui s'y fie! / Une femme souvent / N'est qu'une plume au vent.」,亦即威爾第(Giuseppe Verdi,1813-1901)歌劇《弄臣》(Rigoletto)之所本;三四句 H‧H‧之倣作,則兼具誇張而寫實的效果。
【圖﹕Thomas Hart Benton, PERSEPHONE, 19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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