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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01-01 09:31:38| 人氣696|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小說翻譯】 菲亞塔之春(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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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踏進咖啡館的時候,一個女子樂團正在演奏。首先入眼的便是一具鴕鳥大腿般的豎琴,反映在一根鑲貼鏡面的柱上。然後我看到了那張組合桌子(由小桌拼成的大桌),背對著絨布牆面的佛迪南正在那裡坐鎮場面。剎那間,他的整體神態、他那兩隻分開的手的位置、和他同桌夥伴一律朝向他的面孔,都以一種醜怪有如噩夢的方式,使我想起了什麼東西,卻又一時無法完全捕捉。當我後來在回顧中終於想到的時候,這個暗示的比較卻遠不如他那藝術的本身令人覺得褻瀆【註11。他身穿一件高領白毛衣,外套花呢上裝。他油亮的頭髮在太陽穴往後梳攏,香菸的煙霧懸浮在那處上方,有如光環。他法老王般的瘦臉上紋風不動,只有兩隻洋溢著黯淡滿足的眼珠往返逡巡。自從他拋棄了以往消磨時光的老窩,也就是一般天真無知、對蒙帕那斯生活不甚熟悉的人期望能夠找到他的那兩三個明顯去處之後,便秉著怪異的幽默感,開始光顧這爿十足布爾喬亞的館子【註12。他從這裡尋得的殘酷樂趣,就來自這可悲的「本店特色」——六位面容憔悴、姿態忸怩、同時(據他評論)對自己那些在音樂中全屬贅餘的母性胸脯都茫然不知所措的女士,在擁擠不堪的臺上編織著輕柔的和聲。每曲奏完,他都會不能自己、癲癇發作似地鼓起掌來。女士們已不再為他的掌聲致意答謝。而且據我看來,餐館的老闆和常客也已被這掌聲引起了不少疑心。但對佛迪南那幫朋友來說,這掌聲卻是極為有趣的消遣。我還記得這些朋友當中有位藝術家,頂著一顆禿得完美無瑕卻可惜稍微削去一角的頭,而這頭總會被他以各種名目畫進他那滿是眼睛與吉他的畫布裡【註13。有位詩人,只要請求,便會為你表演他獨門的諧謔妙技,能用五根火柴展現出「亞當犯罪」【註14。有位謙卑的商人,常慷慨資助超寫實派的冒險事業(也會請大家喝開胃酒),只要你肯讓他在角落上印點暗示性的東西,捧捧他所包養的那位女演員。有位鋼琴家,光就那張臉而言是很上得了檯面,但指下功夫卻實在難登大雅。有位剛從莫斯科來、意氣風發、但在語言上疲軟無能的蘇聯作家,嘴啣老煙斗,腕戴新手錶,對他週遭同伴屬於何類人物是徹底而荒謬地一無概念。另外還有幾位如今我已記不太清的先生在場,其中兩三個無疑曾與妮娜相當親暱。她是桌上唯一的女士,在那裡俯身向前,放情地吮著一根吸管,使檸檬汁的水位以稚氣的速度急急下沉,直到最後一滴在咕咕吱吱中下了咽,而她也將吸管用舌推開為止,直到那時,我才攫住了她那雙我一直在苦苦追尋的眼眸,但仍為她能有時間忘掉上午稍早發生的事,而無法釋懷。她倒真是忘得一乾二淨,以致與我四目交接時,她只回了一個空泛的、詢問的微笑,唯有在進一步的探視之下,她才突然想起我真正期待的是哪種的微笑反應。同時,佛迪南正津津有味地招引他的那幫好友(此時女士們都已排開眾多傢具般的樂器而下臺暫休了),叫他們注意餐館遠處角落裡一位年長午餐食客的身形。他和許多法國人一樣,為了某種原因在西裝翻領上別著一小條像是紅緞帶之類的東西。他的灰鬍灰髭拼成了一個泛黃的窩巢,護著他那張正在草草咀嚼的嘴【註15。不知為何,佛迪總能在屬於老年的點點滴滴裡找到樂趣。

我在巴黎滯留的時間不長,但光是那個星期,便已足以在他和我之間孳生出他天生就擅長強加於人的那種虛有其表的友誼。後來還發現我對他居然有點用處:他某個較堪入目的故事由我的公司取得了電影版權,於是他開始對我頻頻以電報騷擾,樂此不疲。年來,我們偶爾會在某某地方相遇一笑,但只要有他在場,我就從來不曾感到輕鬆自在。而那天在菲亞塔,知道他就在附近窺伺之後,我也再度生出一股熟悉的沮喪,不過有件事倒使我開朗不少:他最近那部劇作的慘敗。

而此刻他正向我倆走來,身穿一件滴水不漏、附有腰帶和口袋蓋的外衣,肩頭斜掛一部相機,腳上登著雙層膠底的鞋。他裝模作樣自以為滑稽地吮著一長條月光石般的糖,也就是那菲亞塔的土產。走在他身邊的是衣著光鮮、洋娃娃一般、喜氣洋洋的西格。這人是個藝術愛好者,也是個完美的傻瓜。我永遠找不出佛迪南需要他的理由。我也依然聽到妮娜用漫不經心有如呻吟的溫柔嘆道:「噢,西格,他真是好可愛!」他們來到面前。佛迪南和我打了個精力充沛的招呼,儘可能在我們的握手與拍背中填滿熱情,但據經驗可知,我們無非是在假裝這還只是前奏。每次都是這樣:每次我們分離而再重逢的時候,都會有在興奮中接受調音的琴絃為我們提供伴奏,會有愉快的騷動,會有感情紛紛落座的喧噪。但領位員終會將門關上,之後就無人能夠進場了。

西格向我抱怨這天氣,但我一時間並未領會到他在說些什麼。即使菲亞塔這種潮乎乎灰濛濛有如溫室般的素質能被稱為「天氣」,那也和可以充當我們話題的事物搭不上邊,就像捏握在我指間的妮娜纖細的手肘,或是被人掉落的一小片錫箔,在遠處鵝卵石鋪成的街道當中閃亮。

我們四人繼續走著,若隱若現在前方的是某種模糊的採購行動。「老天,瞧那印第安人!」佛迪南突然興致勃勃地叫了起來,邊用肘猛推著我,邊指向一張招貼。再往前走到一座噴泉附近,他把棒棒糖送給了一個本地的小孩,一個膚色黝黑,漂亮的頸子上戴著珠圈的女孩。我們停下腳步等他。他蹲下身子,對著她漆黑低垂的睫毛說話。然後他跟了上來,一邊咧嘴笑著,一邊作了個他專喜歡用來為他言語添味加料的那種評論。然後他的注意轉到紀念品店裡陳列的一個不幸物件上,那是一塊大理石,拙劣地模仿著聖喬治山,底部露出一個隧道,其實是墨水池的開口,還有一個狀似鐵軌的鋼筆槽【註16。他張著口,發著抖,在帶著譏嘲的勝利中興奮莫名,把玩著那個積塵、笨重、完全不負責任的東西,然後也不還價便付了錢,仍然張著口,捧著那怪物走了出來。他就像個身邊總要豢養一幫駝子與侏儒的君王,會對各種醜惡的物件生出眷戀。這種著迷所持續的時間,從五分鐘到數天不等,也許更久,如果那東西是有生命的。

妮娜滿懷渴望地提到了午餐,我便抓住佛迪南與西格進入郵局的機會,急忙將她帶開。我至今還在思索她對我而言究竟有些什麼意義,這個纖瘦、黝黑、肩膀狹小、「四肢如詩」的女子(借用一位喬模喬樣的流亡詩人的形容,他是曾經望著她背影而大興柏拉圖式之嘆的寥寥數人之一),也更無法猜透命運常將我倆湊在一起究竟是為了什麼目的。巴黎之旅後,我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沒有再見過她,然而有天我從辦公室回家,卻發現她和我內人正在一起喝茶,手上套著從陶恩騫大街上買來的便宜絲襪(底下的結婚戒指透著閃亮),在檢視絲襪的質地【註17。有回有人給我看過一張她的像片,在一本時尚雜誌上,裡面儘是秋葉和手套,和風中的高爾夫球場。某年聖誕節,她寄來了一張雪景與繁星的風景明信片。在一個里維耶拉的海灘上,被墨鏡與紅陶膚色掩藏的她,曾幾乎逃過我的注意。另一天,我因事造訪某個不相識的人,不巧正碰上他們家舉行宴會,而曾在衣架上那些異類的稻草人間,瞥見了她的圍巾與毛裘大衣。在一家書店裡,她曾從她丈夫一本短篇小說集的書頁上抬起頭來向我頷首招呼,那頁講的是一個戲份不重的年輕女僕,卻罔顧作者的用意而偷偷混入了妮娜:「她的臉,」他這麼寫,「不是幅精心描繪的肖像,而是張渾然天成的快照,因此當……他在企圖想像的時候,也只能瞥見一些稍縱即逝、割離斷裂的特徵:陽光下她兩顴的茸茸輪廓,流轉眼眸中染著琥珀光澤的褐色黝暗,雙脣抿成一個隨時可以轉化為熱吻的和善微笑。」

她一次次在我生命的邊緣匆出現,對它基本的正文卻毫無影響。在一個夏日上午(該是星期五——因為女僕們正在撒滿陽光的院中拍打地毯),家人都下鄉去了,我正閑賴在床上抽煙,突然聽得門鈴驚天動地一陣亂響——而她已站在玄關,闖進門來只為了留下(附帶地)一支髮夾和(主要地)一個貼著旅館標籤的皮箱。一位和善的奧地利男孩在兩週之後代她取回了皮箱,而他(根據難以捉摸卻又相當確切的癥狀)也屬於我身為成員的那個四海一家的協會。偶爾,在談話當中,她的名字會被人提起,而她便會在一個機緣湊巧的句子中頭也不回地飛奔而去。當我路經庇里牛斯山區的時候,曾在她與佛迪南正好暫住的一家莊園裡停留一週,也永遠不會忘記我在那裡的第一夜:我是如何苦等,是如何確信無須我明言她也定會潛來我的房間,而她又是如何久候不至,還有那滴淌著月光的岩石花園中成千上萬蟋蟀在痴醉的深處聒耳鼓譟,那囈語連連的瘋癲小溪,和在碎石堆中打獵一天之後的我徘徊掙扎在狂喜的南方疲倦與生猛的渴望之間,渴望著她的潛匿而來,她的低笑,她的粉紅腳踝裸露在高跟拖鞋的天鵝絨邊之上。但那一夜只這樣迷妄不息,她卻始終不曾出現。翌日在山間隨意漫步的途中,當我告訴她我的等待時,她在惶亂中將兩手緊緊拳起,並立刻以迅速的一瞥來測量正在比手劃腳的佛和他的朋友是否已經走遠。我還記得曾在電話上隔著大半個歐洲和她說話(為了她丈夫的公事),一開始竟未聽出她那熱切如吠的聲音。我也還記得有回夢見過她:夢見我的大女兒跑來跟我說門房這回可碰上了大麻煩——而當我下樓找他的時候,卻發現妮娜沉睡在一只皮箱上,那嘴脣蒼白、裹著毛織巾帕的頭下枕著一卷粗麻布,就像那些悲哀的難民睡在窮鄉僻壤的火車站裡。而不論在我或她的身上,或是在我倆之間發生了些什麼,我們卻從來不曾討論過任何事,正如我們不曾在我倆命運的間歇期中想到過對方一樣。因此每逢我們見面,生命的腳步便會立刻改變,它所有的原子會立經重組,而我們也就活在另一種份量較輕、不是用長期分離而是用那些偶爾聚首來計量的時光介質中,而一個既短暫也該算是輕浮的生命,便在這些偶爾的聚首中人為地成了形。但隨著每次新的會面,我的憂慮也更趨深重。不——我不曾經驗過任何內心感情的崩潰,沒有悲劇的陰影縈繞在我們的縱情歡樂之中,我的婚姻生活也絲毫未受影響。而另一方面,她不拘一格的丈夫也能對她那些漫不經意的戀情視若無睹,甚至還借著愉快而實用的聯繫,從中獲得過一些利益。我之所以益趨憂慮,是因為某種美妙、精緻、而且一去不再的東西遭到了浪費:某種東西被我濫用,被我在急率之中一點一點摘除了它可憐的鮮艷部份,卻對它或許不斷在以哀哀細語向我獻出的那個樸素而真實的核心罔然無顧。我之所以益趨憂慮,是因為長期而觀,我已不知如何接受了妮娜的生命、那些謊話、那份徒勞、那生命中的胡言亂語。即使沒有任何情緒化的齟齬,我仍感到自己終不免要對自己的存在尋求一個即便非關道德,也應屬於理性的詮釋,而這便意味我得作個選擇,選擇那個我與內人、小女、篤賓犬(一些田園風格的花環、一枚刻著小印章的戒指、一根修長的手杖)坐在一起讓人畫像的世界,也就是一個快樂、明智、而且善良的世界……或者是其它什麼?但可有任何實際的機會,允許我與妮娜共同生活,過我簡直無法想像的生活,因為我知道它必然會被一種強烈難忍的苦痛所穿刺,而它的每個時刻都會知覺到一段過去,有變幻無常的伴侶蝟集其中。不,這太荒謬了。更何況,將她綁在她丈夫身上的鎖鏈,難道不是某種比愛情更為強韌的東西——兩名囚犯間的那種堅定友誼?荒謬!但我又該拿你如何是好,妮娜,我又該如何清除在我們似乎了無牽掛卻實在也了無希望的相會下,那逐漸累積下來的悲哀貯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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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1】此景之所以「褻瀆」,是因為近似達文西(Leonardo da Vinci1452-1519)名畫《最後的晚餐》(The Last Supper)。

【註12】蒙帕那斯(Montparnasse)是巴黎一區,位於 Seine 河左岸。1910 1940 年間,巴黎的藝術中心逐漸由蒙馬特(Montmartre )區轉移至此,使其餐廳咖啡館內,雲集了文藝界的一時之選。

【註13「滿是眼睛與吉他的畫布」暗示當時亦出沒於蒙帕那斯的畢加索(Pablo Picasso, 1881-1973)。其立體主義作品中,常見此類主題。

【註14「亞當犯罪」(Adam's fall)喻指性交。「亞當犯罪,世人皆罪」(In Adam's fall, we sinned all)是《新英格蘭啟蒙書》(New England Primer)開宗明義的課文。此書是美洲殖民地孩童識字的《三字經》,充滿加爾文教派(Calvinism)的清規戒律
【註15這是法國「榮譽勳章」Légion d'Honneur的標誌。

【註16】敘事者維克托或許想效聖喬治屠龍救美,或至少是除去半蛇半龍、口噴毒液的佛迪南(參見【註26】)。但此處一座聖喬治墨水池,似乎便已暗示他力所能及的,頂多是以自己「拙劣」的筆墨,為妮娜贏得永生。

【註17】陶恩騫大街是柏林的 Tauentzienstraße


【圖:Amedeo Modigliani, Woman with Black Cravat1917

台長: 毛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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