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修煉地 籍籍無名，心無旁騖，則好惡無以亂其中，而利害難以奪其外。容我擅改《英雄》的名句： 「人若無名，便可專心修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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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的最後一天，我買了《度有涯日記──「王鼎鈞回憶錄四部曲」域外篇》，翻了幾頁後，想起多年沒寫日記，於是在2013年的第二天買了日記本，開始天天寫日記，一如天天記帳。記帳，留下收支紀錄；寫日記，留下曾經如此活過的證據。換句話說，日記幫助我們保持記憶，但「有些記憶是營養，有些是毒素。由於智慧和修養，毒素也能轉化成營養。一個作家，必須有記憶，單單保持記憶不够。」（《度有涯日記》，頁90）所以，不要只紀錄感覺良好的事件，那些令我們感到不快的事件，同樣值得大書特書以供檢討改進。

 

 讀到「日記最好不間段，但並非天天都有值得紀錄之事。今天為了寫日記，跑出去聽了一場演講。」（《度有涯日記》，頁25）想起家母說她小學三年級寫日記，連續一、兩週，天天開頭寫「早上起來，刷牙、洗臉後，吃飯上學去……」，導師楊國軒對她說，多寫些讀書心得或遇到什麼特別的事情，不要寫那些天天重複做的事。

「並非天天都有值得紀錄之事」，透露出鼎公的心中有一把尺，必得值得紀錄才書於日記之中，從日記的內容看，確實迥異於一般的日記，可說是「有話則長、無話則短」，甚至出現只有一、兩行的日記，例如：

「『士可殺不可辱。』殺就是辱，無大分別。」（《度有涯日記》，頁302）

「晚間讀文學評論家張良澤的自傳，他寫幼年部分有很高的文學價值。」（《度有涯日記》，頁32）

「今天聽到的趣聞：公車上，一男孩嚼口香糖，對面老嫗耳聾，以為男孩在跟他講話。」（《度有涯日記》，頁80）。

上引三則日記原文（不含我引用所加的引號與夾注號內的文字）的字數分別為19字、30字與37字，以上字數包含標點符號，因為「標點符號也是文字，它占空間，有圖形，改變或增添一句話的意義。」（《度有涯日記》，頁224）倘若家母的日記字數這麼短，導師可能會說，太少了，多寫一點，為什麼「殺就是辱」？解釋一下；為什麼說張良澤自傳的幼年部分有很高的文學價值？引用一些內容來說明；從哪聽到的趣聞？有趣的點在哪裡？帶給你什麼啟示？

於是我不禁懷疑，這是原始的日記內容嗎？還是顧及日記出版後對讀者的影響，而將部分真事隱去？若是前者，表示作者的文筆已臻於化境，無須潤飾，下筆成文；若是後者，雖少了日記本身的真實特質，卻多了作者本身的人文關懷，就像鼎公某日的感悟：

「『設身處地，坦誠相待』，說來順口，其實兩者常常並不同在。設身處地者體諒別人，坦誠相待者呈現自我，設身處地是修養，坦誠相待是天性，許多人正因為『坦誠相待』，不能設身處地；有時候正因為『設身處地』，必須收起自我。」（《度有涯日記》，頁145）

 

身為作家的鼎公，當然不忘記下他對寫作的看法，有人問成為需要作家需要什麼條件，他說：

「『喜歡寫』。不能單是喜歡想，喜歡說，『寫』要成為癖好。不寫，手癢、心虛、氣弱。他一旦手中無筆，如賭徒無牌，酒徒無杯，殺手無槍刀，寂寞悲涼，惶惶無所之。他遠離沙發、床墊、電視機。不論簡體、繁體，官話、方言，只要坐下去，越寫越高興，只要寫出來，越看越可愛。於是一個作家誕生矣。」（《度有涯日記》，頁357-358）

我想起一位熱愛陳氏太極的朋友，他說他每天要運動四小時，不需特定的場地跟時段，只要感覺對了就練。某天，我們為了營隊行程到車埕場勘，場勘結束後在車站候車，他突然就在車站前廣場打起太極拳，火車來了，我們一行人魚貫上車後提醒他快上車，他對我們的頻頻呼喚置若罔聞，不疾不徐，打完一趟拳才飛奔上來。他說，剛剛的感覺很舒服，溫度、濕度都是難得的好，要把握機會練拳。

 

對於投稿徵文，鼎公點亮一盞明燈，提點不要羅列許多典故，他說：

「應徵散文最忌像錢鍾書、周作人那樣羅列許多典故，學問多了，性情就少了。擔任評審的人是作家，沒那麼淵博，又不能為了一篇散文到圖書館坐三天，只有把你刷掉了事。」（《度有涯日記》，頁51）

善哉此言，出自職業作家、專業評審之口，當為我輩投稿徵文之指南。另外，對於欲將「專欄作品」集結成書者，鼎公建議：「……專欄是臨時性的；集結成書時就該修改一下，凡是時效短促的話盡量刪去，書是永久性的。」（《度有涯日記》，頁298）

 

面對堅持無神論者，鼎公以「無神論者照樣可以信教，兩者並不相礙」答之，他說：

「我們追求上帝，固然未必得到上帝，我們追求真理正義，又何嘗真能如願以償？但我們在追求過程中重生，成為一個『新我』，我們與神同化，肉身成道，這時候，你說有神也可以，你說沒有神也可以。」（《度有涯日記》，頁343）

將引文中的「上帝」（可泛指任何能提昇性靈的宗教信仰）替換成「夢想」如何？就像電影《親愛的奶奶》裡，飾演老許的楊力州導演對飾演阿達母親的林美秀所說的：

「不過人生一定要有夢想，就算不能實現。」

夢想當作家的我，要讓寫成為癖好，就從天天寫日記開始吧！

 

 

【圖：王鼎鈞著，《度有涯日記──「王鼎鈞回憶錄四部曲」域外篇》。台北：爾雅，2012年9月20日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