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三國思想史的一個故事
美國心理學者哈屢（Harry Harlow，1905～1981）做過一個非常有名的實驗，他把出生不久的小猴子放到籠子裡，籠子裡有兩個的「代理母親」，一個是鐵絲網加上絨布、假頭、電燈泡做成的假頭代母，另個只有奶瓶與簡單的鐵絲網。以「有奶就是娘」的觀點來看，小猴子選擇的應該是奶瓶代母才對，但實驗結果卻不然，猴子除了肚子餓會靠近奶瓶代母之外，絕對的大部份時間反而是靠在柔軟的假頭代母上，這個實驗相當程度反應了「愛」是什麼、「愛」的生理反應又是如何等等。只是，因為假頭代母只能被動地被依靠，不能主動地對小猴提出回應與影響，所以小猴長大後與群體顯得相當疏離、自閉，完全不能與社會發生關係。
從恆河猴代母的實驗可以發現：就因為這種愛的生心理特質，主動的給予與付出，讓我們日後更能發展出對人對己的信心、愛人也愛自己的愛。這種愛的天性、生理與反應，在中國思想史裡，其中一個名詞叫「孝」，孝是人類的基本情感，情感之所在，往往容易被人為因素加上價值，依據徐復觀與韋政通的解釋，孝的價值觀源於西周的宗法傳統，為了凝聚整個民族的焦點，「孝」經由禮教與法律的特殊強化，又和祖先崇拜合流，把感情的天性轉化成一種政治宗教倫理的精神基礎，這樣的價值觀在先秦又產生更進一步的突破，論語、墨子、孟子、禮記、韓非子、呂氏春秋等都有討論，結果是「孝」的發展從偏向政治宗教的名詞，創造性轉化成了涵義寬廣、由點而線成面的人文價值體系。
不知從何時開始，「孝」與「忠」發生了有點麻又不會太麻的超友誼。在父子君臣間產生了混合，混合之後又有了衝突，《韓非子．五蠹》記：「楚之有直躬，其父竊羊而謁之吏，令尹曰：「殺之」，以為直於君而曲於父，報而罪 之。以是觀之，夫君之直臣，父之暴子也。魯人從君戰，三戰三北，仲尼問其故，對曰：「吾有老父，身死莫之養也」，仲尼以為孝，舉而上之。以是觀之，夫父之孝子，君之背臣也。故令尹誅而楚姦不上聞，仲尼賞而魯民易降北」(1)，楚人「廖伯仔」耙了自己老爸，自以為忠；魯人打仗，別人往前他往後，原來是為了老爸， 有鑑於此，「君王論」的韓非結論便是「夫父之孝子，君之背臣也」──忠跟孝的衝突，「忠孝難兩全」，由此可見。【補遺】
別的看法也有，裴松之注三國志引《袁子》：
★《袁子》曰：或云「故少府楊阜豈非忠臣哉？見人主之非，則勃然怒而觸之，與人言未嘗不道也，豈非所謂「王臣謇謇，匪躬之故」者歟！」答曰：「然可謂直士，忠則吾不知也。夫仁者愛人，施於君謂之忠，施於親謂之孝。忠孝者，其本一也。故仁愛之至者，君親有過，諫而不入（小風按：入，接受、接納的意思），求之反覆，不得已而言，不忍宣也。今為人臣，見人主失道，直詆其非而播揚其惡，可謂直士，未為忠臣也。」(2)
《袁子》說法合不合理，可不必論，但他提出「忠」「孝」是「仁」的外發擴充。仁用在君主時就成了忠、用在父母時便叫孝，出處本同，也就殊途同歸，所以「忠孝者，其本一也」，仁的推及及人、用施於人，便成了忠與孝，這種忠孝不分的利用，在陳宮身上可以看得很清楚，呂布兵敗，陳宮被抓，曹操得意洋洋，「太祖之禽宮也，問（陳）宮欲活老母及女不」，裴注引魚豢的《典略》說得更清楚：
★軍士執（呂）布及（陳）宮………太祖笑曰：「今日之事當云何？」宮曰：「為臣不忠，為子不孝，死自分也」。太祖曰：「卿如是，奈卿老母何？」宮曰：「宮聞將以孝治天下者不害人之親，老母之存否，在明公也」。太祖曰：「若卿妻子何？」宮曰：「宮聞將施仁政於天下者不絕人之祀，妻子之存否，亦在明公也」。……宮死後，太祖待其家皆厚於初。
曹操丟了一個題目給陳宮，你死了，是盡忠，那你老母老婆怎辦？盡忠便不能盡孝，那麼，你是要死呢？還是不死？曹操企圖以「孝」打動陳宮，要他認錯要他投降或是其他，陳宮反客為主、被動迎擊，說如果曹操你真的這麼講究孝跟仁的話，那你就不該動我家人，我盡忠，所以我死，我盡孝，所以家人不死，而家人不必死，這就是你的「仁」，把問題回拋給曹操，最後，「太祖待其家皆厚於初」「召養其母終其生，嫁其女」。
不管是大傳統還是小傳統，仁、忠、孝等等，都是人倫與人際的大關係與大題目，人倫與人際只是基礎之一，許多基礎構成了歷史，存在不一定合理，但往往有原因，思想史作為歷史的一種存在，便有許多大小不一、雅俗不拘、平民百姓知識份子等等的類型原因。而魏晉南北朝在社會上是王綱解紐、玄學興起，政治上則是華亂五胡、五胡又亂華，但對於儒家單元思想的價值觀念，仍然深崁在社會基層之中。余英時認為三國時期可謂思想的大解放(3)，知識份子對於定於一尊的經學早就欲求不滿，於是道、法、名理各種學問重新復活，「I am back」！但前述這種基層卻又廣泛無邊的觀念思想，仍是深刻地牢印在意識裡、社會裡、整個思想史裡，無論知識份子愚夫愚婦、無論賢與不肖，在三國時代，對象或者有變，但在內涵價值上，卻幾乎都沒有什麼大改變呢！
二００四年九月二十五日
(1)
《呂氏春秋．當務》，對此有評論：「楚有直躬者，其父竊羊而謁之上，上執而將誅 之。直躬者請代之。將誅矣，告吏曰：「父竊羊而謁之，不亦信乎？父誅而代之，不亦孝乎？信且孝而誅之，國將有不誅者乎？」荊王聞之，乃不誅也。孔子聞之 曰：「異哉直躬之為信也，一父而載取名焉。」故直躬之信，不若無信。」
(2) 《袁子》是否就是袁準所著《袁子正論》《袁子正書》？待考。
(3)余英時的說法可見〈合久必分，話三國大勢〉《歷史人物與文化危機》。
圖片：三國志十．姜維
出處：三國題才游戲大全
http://61.136.152.55/sanguogame/download/download.html
後記：
文章裡的「孝」，是專指親人間的情感，是以個體為著眼、為論述基礎，那麼，就不同的角度來看，「孝」是不是可能有另外的作用？
《漢書．文帝紀》十二年詔曰：
★孝悌，天下之大順也。力田，為生之本也。三老，眾民之師也。廉吏，民之表也。
統治者認為孝悌是「天下之大順」，顯然的，這裡的意思絕不是孔子說的「君 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並不以個人為出發點，相反的，君主以統治權著眼，鄉里長幼秩序，父父子子循規蹈矩，下層鄉里秩序井然的行政系統才是他們的「孝悌」。《禮記．鄉飲酒義》：
★君子之所謂孝者，非家至而日見之也，合諸鄉射教之鄉飲酒之禮，而孝弟之行立 矣。
《禮記．祭義》：
★立教自長始，教民順也，教以慈睦而民貴有親，教以敬長而民貴用命，孝以事親，順以聽命，錯諸天下，無所不行。
從統治者出發，這也是「孝」的另種作用，「天下之大順」「錯諸天下，無所不行」的本意便在此。
二００五年二月二日
【補遺】：
從另個觀點來看，亦可作為「公」與「私」的畫分，故事裡的楚人、魯人， 做法雖殊，意義則同：在先秦時代，「公」「私」並非絕對衝突，「公」領域實乃「私」領域的擴充，孔子的「直在其中矣」，孟子與桃應的對話，荀子的「公義」、強調公勝於私，皆可如是觀。
這種觀念到了東亞近世儒者，在「公」與「私」的分際上，提出靠「天理」「天下」的思考方法。至此又引申出另個問題：「天理」「天下」如何判斷？由誰而定？當眾多「天理」（或是「天下」）發生衝突時，孰輕孰重？
可參黃俊傑〈東亞近世儒者對「公」「私」領域分際的思考：從孟子與桃應的對話出發〉《公私領域新探：東亞觀點與西方之比較」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
（可至東亞文明研究中心下載：
http://www.eastasia.ntu.edu.tw/）
二００五年五月十八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