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讀書札記
《餘年集》《瞎三話四集》
吳魯芹 ／著
中國人寫文章，喜歡說文以載道，「文起八代之衰」「非聖人之志，不敢存」「有志於用世，而恥於無用之學」，道統道理道道道的沒完沒了，非得一出手就是救國救民、一下筆就是「經國之大業」與「救國之文事」，讀者有幸也何其不幸，熱血沸騰的高空彈跳之後依然還是在那裡經來經去救東救西，我們不禁深思，寫文章想太多是必須的，可是真有必要這麼累嗎？
武漢大學外文系畢業的吳魯芹老先生，戲謙自己的懶散哲學是「少說話，少做事」，因此沒有寫作的衝動，文章都是被「擠」出來的。《餘年集》《瞎三話四集》的吳老式散文有著傳統的古典詩詞、也有學不來的靈犀一指，這是天份，也是獨有的人生態度，吳老坦承自己俗，沒有對你愛愛愛不完式的書癡境界，也沒有「人之患在好為人師」式的指導方針、更沒有「查查查就是給我查就對了」的考據癖。他總說自己文章「小」，既然是小，那就難免「文小求周亦不易」，這當然是吳老的謙虛，小文章非小手筆，作者有功力，讀者有能力，同樣可以由小見大罩杯升級，真正的高手，一顰一笑一飲一啄一篇一論一閃一閃亮晶晶一粒沙子見世界，處處是人生處處是練達，這就是文章功力。
吳老的散文不以國學底子見長、也不以引經據典為勝、當然更與救國救民啟蒙革命無關，很多很多的都是三言兩語輕描淡寫，而在熟稔的世故之外，更多謙沖的性靈與玩世的幽默：「想惹一天的麻煩，就請次客；要惹一年的麻煩，就造一座房子；要惹一輩子的麻煩，就討個姨太太」「我生來大約就缺少詩人的氣質，起早通常是為了趕路，不是為看花。雖然也喜歡坐在院子裡看月亮，到該睡的時候，還是蒙頭大睡，並不捨不得室外的清光」「然而天下的事總是在變的，英雄固然可以造時勢，壞人也可以造風氣，風氣既成，不好不壞的人，也爭相效尤，不以為恥。」
最有趣的，莫過於他追憶《文學雜誌》的誕生，從出生到產生的過程中伴隨著不是古典音樂或是會議室，而是在麻將桌上，「大牌小牌落玉盤」的聲響，幾個老人談阿談打阿打摸阿摸的，再加上「吳下流」的人情資本與同進同退（吳－吳魯芹；下－夏濟安；流－劉守宜），再加上幾個熱心的青年朋友從旁推波助瀾，竟也就這樣「糊」出了文學！
另外，吳老在「論讀書人與懷才不遇」中也有妙論，他認為春風得意之人容易對付，一敗塗的失意也不難應對，唯有「遇到自以為「懷才」而又「不遇」之人，最難招架」，通常不遇之人的好朋友都是屈原，不遇跟不幸的往往都要跟他拉拉關係、搭搭肩裝熟，對此吳老也有話說，人家屈原好歹也曾「入則與國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待賓客，應對諸侯」，屈原有才，而且也曾經「遇」過，只是花無百日紅，被浮雲遮了眼、被陷害罷了，跟那些自以為有才自以為不遇的人不可相提定論，吳老又說：
『讀了書而自以為懷才之人，個個雄心萬丈，是喜歡「主持」的、喜歡「出長」的，到了出長出不來、主持主不了，他就痛感懷才不遇，面呈「不遇」之色、口出「不遇」之牢騷，久而久之，甚至於弄到顏色憔悴，形容枯槁。』
『他們既沒有證明具備「力逮古人」的詩才，也沒有證明具備治理國事如今日所說的經理之才，只會自傷不遇，發發牢騷，本錢也不過是幾本書的殘渣，通順的文字而已。這種人若真的陰訛陽錯，碰上知遇逾格提拔，小民的日子就更不好過了。相形之下我寧願端詳他們的「不遇」之色、恭聽他們「不遇」的牢騷。』
一肚子武林舊事，虛虛實實假假真真，有幽默有諷刺，常常有「pun」，這就是盡得風流，盡得風流的吳老，瞎三話四也好、文人相重也罷，在小品的隨筆散文中，有別於一般「老牛拉車」缺乏節奏快感的難嚥，「吳氏散文」展現了許多流星式的輕快與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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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肪球》
莫泊桑 ／著
莫泊桑（Guy de Maupassant），生於一八五０年法國西北部的諾曼第半島，母親在他十二歲的時候離婚，獨力輔養他與弟弟，莫泊桑曾在教會讀書，後來因緣際會結識名作家福樓拜與名詩人布依雷，專職寫作之後，有寫就有賺，版費賺不完，名利雙收，經常流連於上流社會，縱情聲色與風月場所的結果，就是他感染梅毒，四十三歲時死於精神病症。
小知堂版的《脂肪球》收錄許多莫泊桑的短篇小說，其中〈脂肪球〉（Boule de suif）是廣為人知的短篇小說。
「脂肪球」這個故事是敘述普法戰爭時盧昂市一個叫作「脂肪球」的妓女，因為法國戰敗的緣故，她曾與普魯士士兵有過瓜葛，為免慘遭羞辱，決定在某天早晨逃離城市，搭上接洽好的馬車離開，馬車上還有其他人，都是些貴族富商、教會修女等，按照這些人的階級邏輯來說，就算不是鬥爭，也是要青眼白眼看不起人的，他們高貴，她卻低賤，當然是沒人想理脂肪球，因為她是個妓女。「她一眼被人認出，那些正經的女人便竊竊私語…「娼妓」、「社會之恥」等詞清晰可聞。」
馬車仍在前進，在郊外，在雪地，馬車竟然誤點，半天、一天、很久很久，車上那些正經嚴肅高貴也很貴的大人物們發現──他們沒料到旅途竟會耽誤，饑餓難耐，有人開始坐立不安、有人開始靠北靠夭，偏偏戰爭之後的荒涼又讓路邊的小店早早關門，終於脂肪球打破僵局，原來她料到旅途兇險難料，準備了多天份的食物，她很好心地拿出食物分享，本來還有人礙於顏色不屑入口，可是饑餓還是戰勝階級、共產終究贏了偏見，「一旦跨出難為的第一步，障礙即成過往，每個人都盡情著享用」，她們開始交談，「正經的女人」變得高貴不貴、親和、友善而細膩，道假諸「食」，好像變熟，彷彿成了患難之交，突然間脂肪球不低賤、也不妓女了，東聊西聊，說戰事、講惡行，侃侃而談你儂我儂互相關心──真是好朋友了。
故事還沒說完，難題正要出現，馬車暫停旅館，不料旅管裡的老大普魯士軍官看上「脂肪球」，要求跟這位美麗的女士嘿咻，就是一夜，否則免談，不給？那就別想出境！脂肪球恨透戰爭、恨透普魯士、恨透了無恥的軍官，她當然不肯，堅決說不，「你向那個無恥之徒、齷齪鬼、卑劣的普魯士壞蛋講，我絕不答應，你聽清楚，絕不，絕不，絕不！」那些剛剛變「熟」，親和、友善而細膩的貴族富商當然支持她，還同時發出堅持宣言：那些人太無恥！太卑鄙！太面目可憎了！原來大家真是同仇敵慨，看來他們仍是好朋友。
就這樣拖著拖著，半天、一天、很久很久，貴族富商開始動搖，一個人先搖，然後搖動了全部的人，「可是我們才不會老死此地，因為那是她的職業，那個妓女自該和所有的男人幹那檔事」，於是開始有了討論：
『女人們圍攏一起，壓低了討論的音調，演變成全面性的參與討論，大家紛紛獻計，而且完全不失得體，這幾個貴婦特別會運用微妙的表達方式，精闢優雅的修辭去談及那些難於啟齒的事，在用字遣詞上保持著矯揉造作地嚴謹……。』
動搖一起，別人開始加入，議論紛紛，進而對脂肪球展開游說，歷史故事、獻身意寓、愛國情操、犧牲小我、偉大氣節等等直銷十八招全部出籠，妳一言我一語，妳鼓動我鼓勵，當然教會修女也沒閒著，奉偉大天主之名，她們沒有「勸進」、也不能「叫人家做壞事」，她們只是談著宗教的犧牲與奉獻，只是從旁推動、有意為意地暗示一下，以天主之名，「只要目地是善的，就可以不擇手段。」
終於，脂肪球投降──同意了。
脂肪球在「接客」，大家在樓下開香檳慶祝，連不沾酒的教會修女也沾唇以示成功，突然間，一位富商側耳傾聽，然後看看樓上，指指房間：「放心，一切順利。」
全場大笑。
隔天早上，馬車終於出發，大家趕緊上車，貴族富商修女聊天的聊天、禱告的禱告，興高采烈開心無比，吃吃喝喝打打鬧鬧，當然這次大家都沒忘了帶點食物。──脂肪球呢？放心，她在車上，可是沒人理她，打招乎也沒人理，她變得低賤、妓女了，大家又開始階級起來了、修女也繼續耶蘇基督了，她幾乎氣炸，完全無法接受眼前事實，突然間她又發現，因為匆忙與忿恨的結果，她忘了帶食物，只是那些名流總是高貴又很貴的，沒人看她一眼、沒人鳥她，更不用說食物了，最後，有人開始哼起「馬賽進行曲」「對國家的大愛，引導、支持我們的復仇手臂，自由，珍貴的自由」，霜塵日夕，寒煙衰草，馬不停蹄，車輛仍在前進，故事已經說完，「脂肪球一直掉著淚，暗夜中，有時壓抑不住的嗚咽聲在兩個曲段中不斷穿插著。」
不聞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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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孤獨的緣故》
蔣勳 ／著
因為創作的緣故，蔣勳三年前辭去教職，在社交的外觀禮節與創造自由中，他選擇了後者，「作為一個創作者，應該要批判社會價值與社會道德，所以，他選擇了創作的自由」，梁啟超曾說過小說是振興文化的第一關，於是寫詩、散文同時也是學歷史而任教美學的蔣勳給我們《因為孤獨的緣故》。
張小虹在推薦序中說這是一本「用最正經八百的語言，說做荒誕不經的故事」，書裡有著最黑色的幽默、最疏離的關係，卻又或隱或現親密的崇拜、荒謬的真實，與正經八百的荒唐，書中如「熱死鸚鵡」中藉由鸚鵡來描寫感官的崇仰，將性慾的身體「客觀化」「科學化」的解剖，年輕助手在獨白，同時也在解剖，對老醫師一種莫名的情欲衝動、對女友（杏子）盲目與漠然，「人在道德上的努力也經常只是一種精神上的自慰吧。憐憫、悲哀、痛苦、猥褻、或者愛，只是不同名稱的精神上的分泌物而已嗎」，「熱死的鸚鵡是沒有思想的，牠只是模仿這個城市中流行的一個辭語而已」，而我、讀者們，選擇自慰還是熱死？──也許這是同件事。
〈安那其的頭髮〉述說女學生與領袖、學潮與思想、意識形態與頭髮的信仰瓜葛，肉體間的扯不斷而又糾纏，學潮要求解放，女學生支持學運，也同時愛慕領袖，懷孕後又夢想著平凡的生活，解放／不解放／革命／不革命／重要／不重要／信徒／破壞者，她愛他，她戀髮，她愛他的頭髮，為他頭髮的美麗而獻身……終於在某天的夜光下，他，領袖貫徹安其那革命，也拿下了他的髮──原來是假髮。
其它如〈舌頭考〉的男女論題、吐舌和陽具、生產與勞動，「當雄性發展他們的陽具時，我們，親愛的姐妹同志們，我們應該致力於鍛鍊我們的舌頭」；又如〈因為孤獨的緣故〉裡主婦那竊聽鄰居舉動的能力，因此得知劉老師的「興趣內的興趣」（支解娃娃），身旁充斥著孤獨、寂寞、同性戀、戀童癖的喃喃吶吶……；再或者〈豬腳厚腺帶體類說〉的巧妙暗喻，一個是慘糟「行政迫害」而被領袖「解救」豬角藝術者、一個是有豬腳情結生物學博士，藉由「厚腺帶」來說明豬腳被「意識形態」化的荒唐……。
在後現代小說的歷史中，有不同故事，不同主角穿插其中，卻又緊密相關，沒有結局沒有答案的米蘭．昆德拉《無知》，也有如伊塔羅．卡爾維諾《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般亦創造亦評論，讀者與作者的曖昧界線、真實與虛構同時存在的「後設小說」，至於《因為孤獨的緣故》是不是後現代呢？蔣勳以沉默代替主義，以文字作為回答，「厚腺帶」「Xou-Xian-Dai」（後現代），管它後設前設射精還是射門，從鸚鵡到舌頭，從手指到豬腳，到後設到後現代，都是完完全全的嘲弄，實際的是人，灰暗的是空間，解放的是情慾，真實與撒謊都是人性的呈現，骨子裡透徹的是黑暗、髮膚間隱瞞的是疏離………
全都是因為蔣勳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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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月其它讀書書目：
董橋《紅了文化，綠了文明》
莫言《紅耳朵》
唐諾《文字的故事》
蘇珊娜‧塔瑪洛《給親愛的瑪堤妲》
柯靈《隔海拜年》
平路《巫婆＠七味湯》
余杰《老鼠愛大米》
周婉窈《台灣歷史圖說》
鄺士元《國史論衡下》
李雲漢《中國近代史》
蕭國亮編《中國娼妓史》
周策縱等著《五四與中國》
《資治通鑑》
《戰國策》
本月MVP：唐諾《文字的故事》
二００三年八月二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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