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19. Washing the Bones at Midnight
夜半，還有人在浴室裡洗澡，水花的聲響傳來像深長的冥河微微泛動。我轉開裝有如胚胎般白色漂浮物的塑膠罐，腐敗的惡臭彷彿浴室裡滯悶的水氣逐漸彌漫，於是我明白那些皮肉都已經在其中崩壞分解開來。
終究是變成這樣了呀。
只剩下破碎的骨骸，卻不再帶有光澤，脫離了年輕時所擁有的美好肌肉，如今也和世界的腐壞融合為一，下半輩子將在溢滿屍臭的日子裡獨自走過。
所以當我在浴室的洗手台邊處理著生物實驗的蛙骨時，突然有種自己怎麼會淪落到這個地步，竟然得在漫長深夜裡獨自清洗著紗布中散落的骨頭，一邊在指尖磨墨似的將難聞的腐肉碾爛，一邊以徒手憑觸覺去找尋砂粒大小的指骨。偶然抬頭望向窗外接近圓滿的月光時，便掀起一種往後的日子或許也將繼續在埋首於骨頭和爛肉之間渡過的噁心感，但才一恍神，隨即指尖又被細小的骨頭刺痛。
每當想到自己的生活是如此行屍走肉而魂不附體，儘管有時也會突然回魂似的振作起來，但我想那可能就只是日常偶然的撞邪而已。
大多時候我曉得自己不斷剝離的肌肉纖維就快要無法牽動我身體龐大的骨架了，體內的臟器開始散落在曾經飆行過的freeway，血液也不斷乾涸成沿途路標上觸目驚心的暗紅斑塊；身體搖搖欲墜彷彿世界末日的前兆，卻也一點都不溫暖，連風暴也只是相當平靜地來襲。
面對堅硬的末日到來，假如能有什麼會像骨骸一樣遺留下來，對我而言也許是回憶吧？在燈光下，我將骨頭擦乾後給予分類，純白的半透明的支離破碎的，有些骨骸裡頭還殘留著骨髓，彷彿仍然被餵養著；而有些就只是空心的，不再累積的結果似乎便是等待抹滅，儘管閃閃發亮，也終將回歸於塵土，回歸於虛無。
然而它們畢竟還是純潔的，如果是被劇烈燃燒過的，也許還能殘留著當時爆裂的餘溫；但時間卻像是最清澈的溶劑，我的骨頭大多都在浸泡的過程裡失去了溫度，甚至消失成無法目視的雜質。
因此在我埋首撿骨之際，驀然發現竟然有那麼多的骨頭都遺失了，不能再拼出一個完美的骨架。於是我感到難過。我難過是因為我知道這樣的實驗這輩子是無法再從來一次，我擁有過的也不再是我身體的一部份了。
0415. Doomsday
昨晚我夢到我的世界末日，像是相反的影像座落在另一個相似的現實，那裡沒有金色獨角獸、沒有高牆封鎖、也沒有任何切割開來的影子在等待著死亡，那只是蒼藍一如既定神話中對末日氛圍的想像。
我甦醒在那世界末日，天氣晴空萬里，海水湛藍無比。
隔著窗臺，海平面就剛好溢滿在宿舍之外，每當陣陣浪花晃漾拍打進宿舍的窗口，世界便像一艘逐漸沉沒的艦艇，失去了架構一切原有的浮力。而那是，末日，是無際的藍色，龐然的包覆與掩埋，猶如一盞淚光飽滿的眼眸，就要滴落那不曉得為誰而流下的眼淚。
一拉開玻璃窗，便能遠眺海面上白色風帆點點飄搖。最後一群人類們吶喊著，也讓千疊浪聲掩蓋過去，像是帶有一絲絲愜意似的，關於人們絕處的逃亡。
佇立良久，終於漲起的浪花也拍向我了，淋溼全身的海水是涼快的，再沒有比現實擁有更多的水深火熱。彷彿此刻也只是回到某一年的夏天，回到那樣一個泳池漲滿的陽光，以及消毒水的淡淡氣味。而巨大軍艦已然崩壞在青春的深海底處，自己也早已流失成一條熱帶魚的光澤。
羅網般的無垠波光是最美好的沉溺，毀壞的身體終於再也不用憋藏任何東西，讓一切都在末日之中被耗盡，耗盡肺腔的空氣耗盡未完成的夢想耗盡初生的邪惡耗盡無法擁有的溫柔。讓一切都耗盡衰竭在這其中，讓一切都化成晶瑩閃爍的氣泡，想像死亡舒緩地滲透進身軀之中，最後任其佔領那座廢墟，而我將自由逃逸而去。
而那是我一再重現的睡眠，無止盡的世界末日。當我睜開雙眼，汪洋便開始退潮，沙灘上閃亮的白沙裸露一如火化新生的白骨，海風微微蒸騰成蔚藍的色澤。
那年夏天的感覺似乎又再次回來了。
從早晨醒轉後的第一次呼吸開始，瞥見窗簾浮動彷若遠方隱約掀起的波光，而我再一次翻轉身軀，賴床如一尾擱淺在沙床上的魚，今日一如往昔地無比渴求著，整個世界所夢見的末日降臨。
1202. The Rotating True
早安，又是一個五點起床的早晨夜色。坐起身來，就能看見遠方山路上，燈光亮成一個蜿蜒的曲線，更遠一點是漆黑海面上漁火漂移著浪潮。
危危地步下了床邊的狹窄樓梯，開了桌燈卻又很快的熄掉，怕會驚醒晚睡的室友們。就這樣暫時也不想看書，只是靜靜地走到面海的窗臺，拉開紗窗，看見遠方的燈塔還旋轉著燈火明滅，緩緩擦亮海浪的波紋，偶爾能聽見海灘那兒傳來人的吶喊與笑聲。
沒有破曉跡象的夜色，我抬頭望著天空，發現星光成群得讓人有些驚訝。不禁想起席慕容給朋友的信裡寫著：「有那麼多東西是一直存在那裡的。」只是我們一直都看不到，或是抵達不了而已。離我們最近的，僅是海面上光輝的投映，抑或漁火擬似的星光微微泛動著。
深深凝視著廣闊的夜空，冰冷的呼吸裡，我忽然瞄見一顆星子正在隱隱行進，那樣微小的光，緩慢漂流在黑暗的天幕裡，直到落進宿舍屋簷的遮蔽中。我想，我剛才應該是發現一顆人造衛星了，這讓我有些興奮。不禁回想起電影十月的天空裡，應父親的要求決定成為礦工的主角，有一天早晨，在礦坑電梯的降落之間，望見了人造衛星緩慢地流轉，讓他重新看見自己製造火箭的夢想。
而我是否也該看見那些夢想呢？
可是至今，我仍舊是那樣無所追尋，不預設任何夢想的結果，就是什麼也抵達不了。只能像個人造衛星似的等待著宇宙衰微，自身崩解，最終完美地在墜落中燒得什麼都不剩。我懼怕著日子就這樣一直過下去，像星辰們永恆而未知的運轉，縱使有人說：「每個人都是星辰。」我卻發覺那些一次又一次的奔走，最後都回到了相同的地方，但許多重要的什麼卻已然流失淡化，甚至最後變質為恐怖的事物。
所以這樣活著是不是沒有意義的呢？累積了再多的知識與苦難，消耗再多的熬夜時數與追逐里程，為什麼無時無刻還是會這樣問著自己呢？什麼方向都沒有，唯有等待生命自己去偏離它的軌道，或者勇敢地墜落，但這些都無法給予我們滿意的答案。
甚至我也不曉得該不該在書寫的盡頭，讓它收結於明朗，訴說那遠方魚肚漸白的開闊風光。畢竟從這宿舍向西面海的窗框裡，我從來都只能看見那夕陽壯烈地燃燒完最後的輝煌，然後落入海平面下的另一個異質空間。
但至少現在還有星光，是吧？教授告訴我們要樂觀地過美好的生活。
所以在全然黑暗的清澈裡，如果有抵達不了的美好，我也要開心地指著說那是獵戶腰際的寶石；如果有一道泛著光芒的傷口，我也會騙你說那是光點氾濫的璀璨銀河。
而這就是我們那轉動的真實。
※西灣文學獎得獎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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