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C, 新樂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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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因緣

 

「你要保守你心，勝過保守一切，因為一生的果效，是由心發出。」                                                                                                                                ——《箴言》4:23

 

（一）嘗試

受戒（出家）的那一天，沒有釋云真想像中的莊嚴，儘管大家都知道那是「體驗」。

沒有雷聲，也沒有任何預兆。加州的天空乾淨得彷彿有潔癖，陽光把空氣曬得發燙，風穿過西來寺外圍的樹叢，帶著一種讓人無法安定的乾燥。雲影落在地上，像一個漠不關心的旁觀者。

釋云真——那時還叫 Gabriel Russell Ferguson——站在廊下，手心微微出汗，卻不是因為緊張，而是因為他知道自己並沒有一個可以說服別人的理由。

他沒有替這一刻準備任何說詞。

那天早上他穿的不是袈裟，也不是任何象徵性的衣服，只是一件乾淨的襯衫和深色長褲。刻意不穿的那麼正式，像是不讓自己看起來有所期待。他不希望這件事被理解成「完成了什麼」，因為他心裡清楚，這只是一種嘗試。

嘗試把自己放進另一種制度裡，看看會不會變得比較誠實。

 

（二）相遇

他不是在逃離什麼才走進寺裡的。相反地，那時候他只是想找一個能留下來的地方。

Gabriel（Gab）第一次走進西來寺，是為了一場講座。

那時他剛抵達學術階梯的盡頭，帶著一種外人看不出的疲倦。博士論文答辯結束後，所有人都說恭喜，語氣自然、真誠，彷彿他的道路已經被順利接上下一段。他也點頭、微笑，看起來應對得體。

但他內心知道，那些祝賀更像催促他：你的人生應該可以開始了。

開始做什麼？開始追求什麼？開始成為誰？

他的履歷看起來漂亮：物理、資訊、哲學，像是一條不斷向上攀升的路。可他自己最清楚，那其實是一條不斷延伸的隧道——走得越深，越找不到出口。

他並不缺答案。

他缺的是一種能承受答案的生活。

人群很快散去，他卻仍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麼。他並不是信徒，也沒有特定目的，只是在某個週末午後，想找到一個不要求他立刻「變得有用」的地方。

法如禪師就是那時候走近他的。

那位禪師看起來並不特別，衣著簡單，神情平靜，就像任何一個在寺院裡做事的普通人。他停在Gab面前，眼神乾淨，腳步不急，像是對世界已經看得很清楚，又不急著表達。

「你在找什麼？」法如禪師問。

Gab本能地想用一個學術式的回答：我在研究、我在比較、我在理解東方思想……那些他熟悉、也擅長的語言。但話到嘴邊，卻突然覺得那些說法太輕，像是把自己包裝成一個路過的訪客。

他沉默了一下，最後只說：「我不知道。」

法如禪師沒有追問，只是看著面前的年輕人，像是在確認甚麼。

「那你不是在找答案。」法如禪師說，「你在找一種可以承受答案的生活。」

那天回去的路上，Gab了解，終於有人看見自己真實的一面，不是聰明，而是困頓。

 

（三）節奏

之後，他開始週末來到寺院。

一開始只是旁聽，坐在最後一排，不太唱誦，也不太合掌。他把自己設定為觀察者，像以前做研究那樣——先保持距離，避免過早投入，盡量不要被影響。這是他熟悉的方式。

但寺院不會因為他的克制而改變節奏。

在那裡，時間有自己的秩序：早課、晚課、用餐、工作，一天被切成清楚的段落。沒有人要求他解釋自己在做什麼，也沒有人在乎他是否「有成果」。不必時時刻刻解釋自己，也不必每一句話都證明價值，這種節奏讓他產生一種陌生的舒適感。

他以為自己被吸引的是佛法思想，後來才明白，更吸引他的，是生活可以這樣被安排、生命可以這樣被安頓。

法如禪師很少和他談論經典，反而常在不經意時問一些看似瑣碎的問題：

「你最近睡得好嗎？」

「吃飯的時候，心有沒有一直跑走？」

「今天做完事，有沒有急著讓別人知道？」

這些問題沒有深奧的詞彙，卻讓他無法敷衍。他慢慢明白，法如禪師不是在把他帶向某個道理，而是在把他帶回自己。

「你很擅長把生命變成思考。」法如禪師有一次看著他說。

「但你真正怕的，是生命真的來了，你不知道怎麼活。」

那句話讓Gab一夜不成眠。

不是因為被冒犯，而是因為他知道對方說的是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