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C, 新樂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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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法如禪師

法如禪師出家前，是工程師。

年輕時學習的是物理，拿了物理碩士，後來進了科技公司，工作規律，收入穩定。他並不是因為人生崩解才走進寺院，而是在一切看似完整的時候，意識到自己不再知道為何而忙。

他出家的決定，讓許多人不解，但也正因如此，他對於「選擇」一向謹慎。

釋云真第一次見到法如禪師，是在西來寺的一場佛學講座。那時他還只是對東方唯心論與唯物觀有興趣、偶爾來旁聽的旁觀者，且帶著學術訓練者特有的距離感與質疑。法如禪師沒有試圖說服他，只是在散場後問了一句：「你是在找答案，還是在找一種可以承受答案的生活？」

那句話讓釋云真停下了腳步。

後來的幾年，他們談的不只是佛法，還有自然、科學、語言，以及「理解世界」這件事本身。法如禪師從不要求他做出承諾，只提醒他，修行不是為了逃離，而是為了看清自己選擇的方向。

「你現在不是看不清，」法如禪師後來曾說，「而是太清楚了。」

 

（四）各自的世界

與此同時，黃家駿的世界也在擴展。

他開始和系上的年輕教師一起吃午餐，參加台灣同學會、同鄉會；下課後偶爾去酒吧，聽學生談論政治、性別、未來。參加系上和學校舉辦的教職員工餐會、活動，和資深老師吃飯順便請益。他交了一些朋友，不一定親密，卻真實存在。

擁抱新生活的黃家駿，已經忘卻自己是某個家庭期待下的替代品，而是一個可以獨立做決定、承擔後果，並且可以被理解、被誤解，卻仍然不動搖的人。

遠在台灣的家人，並不是完全沒有察覺變化。

父母對於他遠赴美國教書這件事，出乎意料地沒有多說什麼。或許是這些年來已經習慣他的「不照原路走」，或許只是累了，願意先接受一個看起來還算體面的結果——至少，他在美國有一份正當工作，還在一所他們說得出口的學校裡。

通話時，母親仍然會問他吃得好不好，父親偶爾提醒他注意身體，語氣裡帶著一種刻意維持的平衡。他們沒有再提醫學院，也沒有追問未來的規劃，彷彿只要暫時不談，那些失落就還能被放在某個角落。

反而是妹妹察覺到一些異樣。

有一天晚上，他收到妹妹傳來的訊息，很短，沒有表情符號。「哥，你臉書上那個人，是誰？」

黃家駿盯著那行字，看了很久。

他知道妹妹看見了什麼——那些沒有刻意隱藏，卻也沒有解釋的照片：一起吃飯、一起走路、一起出現在別人的鏡頭裡。沒有任何明確的宣告，卻已經足夠讓人起疑。

他沒有立刻回覆。

不是因為他不知道該怎麼說，而是他太清楚，一旦說出口，就不只是對妹妹交代，而是意味著整個家庭、家族必須重新理解他。

最後，他回了一句不痛不癢的話，輕描淡寫，像是在談一個無關緊要的朋友。

妹妹沒有再追問。

黃家駿知道自己其實不是在隱瞞，而是在粉飾。他不想在父母的期望已經慢慢崩解之後，再親手澆上一桶冷水。

有些事情，暫時維持完整，似乎比誠實更慈悲。

他知道自己正在改變。

他沒有刻意向釋云真報告這些變化。但他會主動在WhatsAPP上先告知自己要不要回來吃晚餐，要不要回家等等，學會了相互尊重。

有時候，他晚歸；有時候，他一整晚都不在家。釋云真從不追問，只是在他回來時，留一盞燈。

這樣的空間，讓黃家駿既感到心安，卻又隱隱不安。

他逐漸理解，這段關係之所以能夠維持，不是因為依附，而是因為彼此都還保留著離開的能力。

 

（五）點醒

某個週末傍晚，法如禪師在例行的講經課堂結束後，又站在釋云真面前。「你怕嗎？」法如禪師忽然問。

釋云真沒有立刻回答。

「不是怕犯戒，」法如禪師補了一句，「是怕你終於找到一個，不需要你逃走的地方。」

這句話像是一道光，短暫卻刺眼。

釋云真低下頭。

「修行不是讓你沒有牽掛，」法如禪師說，「而是讓你知道，牽掛來的時候，你要不要承認。」

那一刻，釋云真清楚地意識到，或許，自己無法再用「暫時」來描述現在的生活。

回到公寓時，天已經黑了。黃家駿不在家。

釋云真站在門口，尚未轉動鑰匙的那一刻，他明白——真正需要被回答的問題，並不是「要不要留下」，而是——當留下不再是逃避，他是否還願意承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