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定要去買辛波絲卡的詩集。
「他們一定有過不同點，
水和火，一定有過天大的差異，
一定有互相偷取並且贈與
情慾，攻擊彼此的差異。
緊緊摟著，他們徵收、竊用對方
如此之久
終至懷裡擁著的只剩空氣
在閃電離去後，透明清澈。」~~辛波絲卡《金婚紀念日》
只要人長久，嬋娟就變成殘捐。把殘捐寫出詩意，只有詩人能夠。把詩句化成美不勝收的動作，只有舞蹈家能夠。
這禮拜工作進度繼續落後，但週日晚上回家心情愉快，因為看了一場好戲，一場好舞，回家又能安之若素面對寂寞的文字工作了。
恰好都是同一主題、各種變奏連綴的作品。我本來沒抱太高期待，總以為片段拾綴的演出缺乏完整性，沒想到不同作者反而激盪得火花洋溢，而沒有「歹戲拖棚」的機會。某方面來說類似早安少女組、棒棒堂、黑澀會的行銷公式—套餐組合出擊，不管哪種消費者，總會在其中找到他的菜--或許這比喻不很完美--或許在大師出盡、新秀尚未成氣候的表演藝術時代，這不失為聯合曝光的模式之一。
前些日子去看場排練，實驗文字和動作如何對話。週五晚上看到的《生日快樂舞蹈雙重奏》C set，簡直像在為這個問題提出解答--而且不只一種，各具創意，實在太精采太過癮了！有人說問對問題比有沒有答案重要，但此刻我覺得問題並不重要，而在解答者的匠心獨具。這個五片段舞蹈作品，出題是「生日快樂」，解題者一顏鳳曦對快樂（Joy）兩字對生她的母親發出提問，解題者二張秀萍對一幅靜物畫模擬，解題者三林向秀對辛波絲卡《金婚紀念日》以動作重寫一遍，紀念她婚姻「誕生」十年的寫實「快樂頌」。楊維真《泡泡小姐》舞者從頭到尾戴mic，從頭到尾喃喃自語，語言與動作揉合得別出心裁，我只能說：我根本來不及生出看懂看不懂的念頭，我眼睛睜得大大，沒有0.01秒閃神，也捨不得閃神，真是做到15分鐘小品的極致境界。暗場前舞者啪一聲亮打火機，彷彿泡泡小姐在斗室中孤獨為自己唱生日快樂歌，合回「生日快樂」的主題。
《泡泡小姐》的前衛風格一下場，馬上來林文中和王如萍這對舞蹈夫妻檔的招牌古典音樂襯底，美國名舞蹈團比爾瓊斯式的招牌精準有力動作。然後，林文中說話了: 裸音，不是字正腔圓，跟之前精準的動作形成對比，有人悄聲在笑。林文中打開天窗說亮話：「人人都說現代舞抽象，現代舞要跳生日快樂要怎麼跳呢？我們也在想，所幸兩廳院的宣傳文字給了我們靈感。」只見林文中和王如萍用一篇標準的「宣傳文辭」竟逐字跳出動作，動作對文字的挑釁、對詰、玩弄，和搭配，真是匠心獨具，也幽默得令人莞爾。讓人想起金庸小說的人應該記得張翠山用書法帖創出一套劍術，瀟灑得叫殷素素對張翠山一見傾心。而個頭比林文中小好幾號的王如萍，肢體的張力和放射力之耀眼，絕不能叫人聯想到「嬌小」。
在我眼中，這天晚上的演出主題已經不叫「生日快樂」，而叫「玩文字」，各編舞家或傳神詮釋、或質問、或揉搓疊構、或玩弄解構，完全不同玩文字的方式，而都充滿創意，匯於一夜，能不痛快？
週日《A Date》以女同性戀為題材，徐堰鈴（號稱小劇場天后）導演，用了包括導演本人和女同作家祐希、劇作家劉美鈺、杜思慧、黃珮涵、黃淑錦、吳小分、羅浥薇的劇本九段式加開場的表演。上半場60分鐘，下半場80分鐘，這樣的結構原本充滿支離破碎的可能，不料卻在演員、燈光、舞台、服裝、導演各方面水準整齊的配合下擦出亮眼的神采。
在敦南誠品地下二樓，長方形的低矮空間中，一開始各種舊家具散堆場邊，好似還沒整理的排練場或倉庫，但隨著不同劇本需要截然不同的道具而一一把這些堆棧都用上，聰明的設計令人佩服。燈光師也不落俗套多利用劇場較少見的低角度光源，配合全劇的日常生活情調，讓光源從盆栽、紙箱裡透出，更具生活質感。而中天懸掛一只旋轉的鏡球也可以瞬間反轉氣氛為KTV或Pub等夜店。
也許年紀近乎歐巴桑，我對三個歐巴桑—分別割了乳房、拿掉子宮、停了月經，剛退休或老公中風—一起到「吃到飽」日式養生餐廳吃飯這段特別有感覺。三個資深女演員蔣薇華、謝瓊煖、張丹瑋的對手戲真是精采到不行，把這種以對話為主要表現形式的「話戲」魅力發揮到極點。笑點讓人開心到五體通暢，深邃的地方又叫人打從心底淒然無語。
劇作家黃淑錦說她的「台北女人」，絕對不同白先勇舊時王謝的「台北人」。一輩子不靠男人自食其力的「獨立」職業婦女、老公去大陸包二奶的「獨立」已婚女子，和撫養養女兒與姊妹淘消遣混在女人堆中的「獨立」離婚女子，確實一點兒都不「尹雪艷」。對青春消逝、愛情無著、身體鬆垮了，沒有傳統定義的家庭關係羈絆（流行語叫「敗犬」）的人生，並不去傷感哀愁，反而吆喝著結伴上吃到飽餐廳、挑揀好吃的料理、到養生會館spa、泡溫泉、出國旅行……。沒有人愛就好好愛自己，因而結成「愛自己」長年同夥，抵抗致死寂寞。充滿活力、毫不自棄的姿態演得好精采，但隱藏的心酸不小心就會從瑣碎到不行的隙縫噴濺出來，再用更包容一切的笑容，消滅。好冷又好暖。悄悄地我就擦去一滴眼淚。
不經世故的演員演不成這樣的好戲，看這齣戲後充分感受到「資深」的可貴。
老王賣瓜式的表演宣傳文字或許淺薄，但可以跳出藝術。到吃到飽餐廳聚餐的三個更年期女人，就在「價格」、「菜色」、「健康」的俗氣比較上，讓我們驚覺女人的「挑」——即使人生過半了，也還在「挑」和「選擇」當中，盡量追求幸福。話說回頭，這樣的人生也是自己挑的，便以無悔的形式勇敢向前，這和《點歌時間》裡自殺的女主角選擇的解決方式不一樣，但皆觸及生命的痛點。
從淺薄裡掘出深遂，從取材的「低點」創作出境界的高度，wei，我已經舉出第二例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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