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知錄 張滄海 記 民國95.04.21.-5 第A1頁
人間福報副連載--枷鎖 何妤珩/文 黃其偉/圖
海爺爺註解：何妤珩作的這篇文章值得一讀，文中道出一位老師在一相當奇特的家庭中長大，詳細描述一位少女在親情、友情及愛情中的掙扎，可為時下年輕人借鏡。文章分五段刊出，提供給我的學生品嚐。95.04.21.-5 pm16:00
天空中壓抑著灰濛雲層，那團團的叢聚恍若層疊的山巒般，亦是沉沉壓在人心頭之上，難以掙脫。
「看來，要下雨了……。」
她站在窗前看著外頭，陰沉午後的學校校園，帶著一股清淒的美麗，學生在操場上的嬉鬧聲響與玩鬧的景象，化成眼前一副不真切的畫面，讓她不知所以然的忽而一嘆。她喟息的低沉聲音與眼前那一張張充滿稚氣的臉孔絲毫不搭，像是從幽冥世界傳來。
轉過頭，窗內的世界是一片她所控制之下的寧靜
，小小的學生們低頭正振筆疾書，書寫著她所出題的考卷。下週是期末考試，她必須用各種方式讓學生們能夠拿到好成績，才不受到家長質疑與控訴。
那一張張小臉讓她的唇角帶著淡淡的冷笑，所有人都知道，那成績明明只是個表面假象，不過也能讓家長們看了之後揚起一抹自我安慰的安心。
只是這樣的表面假象，似乎成為每個人都需要的精神寄託。學生從中獲得自信，家長從中獲得榮耀，老師從中獲得成就……那麼，未來呢？那一個個跳躍不定的數字，就能夠決定人生的幸福嗎？
她想到自己，從國小、國中、高中到大學，那數字的美麗程度總是讓她驕傲地昂起頭來。不過，也僅有那數字能夠讓她驕傲，其他的一切，讓她的眼睛頓然黯淡下來，就像是天際的堆積雲層，一派死灰。忍不住，嘴邊又是一聲嘆息。
忽而，教室裡揚起了導護老師的聲音，有點沙啞低沉，毫無感情地宣導著。「現在已經是
放學時間，由於天氣陰沉可能下雨，請各位老師與小朋友們把握放學時間趕快放學，儘快離開學校。重複一次……。」聲音慢慢落入了空氣當中，然後揚起了放學的音樂，輕鬆活潑的「潑水歌」。
她走回講台，聲音企圖壓過那震天的音樂。「好了，小朋友，把考卷收過來。」
有幾個小朋友哀嚎起來。「老師，還沒寫完。」
「沒寫完的下次再寫，已經放學了，趕快回家。」她催促著孩子們收考卷，催促著孩子們把書包收拾好，催促著孩子們在走廊上排路隊。
校園裡洋溢著輕鬆音樂，偶爾出現的跳針讓飛越音符變得尖銳不已，透過刺耳的喇叭聲響導致全校師生都忍不住皺起眉頭。
好不容易，她終於打發了學生離開教室，鬧烘烘的學校經過十五分鐘的放學時間，總算恢復了一些安寧。
她坐回自己的桌前，收拾著剛剛小朋友交回的考卷，感覺整個耳朵似乎還響著那一貫的喧囂聲響，成為既定的耳鳴。她將桌上的一切都收拾完成，整個人無力的癱坐在椅子上，腦子沒有任何思緒存在。
五點多，天色愈來愈暗，隔壁班的陳老師走過，禮貌性地招呼著。
「咦？林老師，怎麼還沒走啊？看起來快要下雨了喔！」
「喔！」她從椅子猛然坐起，背脊挺直，揚起一臉笑。「差不多了，我也該走了。」
「嗯！那下星期見了。」
「好，再見！」
陳老師向她揮揮手，腳步輕盈的大步離去。
她看著陳老師離開的背影，仰頭又看了下天空，層層的雲累積著似乎要降下的甘霖，卻賣著關子，這讓整個空氣都凝結著無法釋放的水氣，使得皮膚忍不住也泛起了難以忍受的黏膩。
「要下雨了，果然……還是要回家的吧！」她垂下眼簾，低低的自言自語著。
還是要……回家的吧？
●
家對她來說，是一個擺脫不掉的宿命。
一個人無法選擇自己出生的家庭，無法選擇將自己產出的父母，在呱呱墜地的那一刻，就已經注定了一生的命運。對某些人而言，她勉強也算是幸運的孩子，父母健全，獨生女，是爸媽心目中的掌上明珠。只是，掌上明珠這樣的名詞對她而言，似乎過於華麗一點，她不敢奢望。
她的家座落一個老舊巷子裡，斑駁的公寓三樓，看起來像是隨時都要被重新拆建的建築。他們一家三口在這裡也住了二、三十年了，陳舊腐敗的氣息瀰漫著，根本揮之不去。她覺得，那陳舊腐敗的氣息永遠也跟著她，一樣揮之不去。
公寓前的鐵門已經生鏽，她插入鑰匙之後，費盡地拉開鐵門，發出刺耳的聲音，令她皺眉。她覺得她的整個人生，就像是被鎖在這道鐵門裡面，很難打開，很令人皺眉。
一開門，她就感覺到一股潮濕悶熱的氣流向她席捲而來，她無法掙脫，只能瞇著眼睛面對。屋內沒有開燈，陰陰暗暗的散發出幽沉氛圍，就像是她的心情般。
她打開電源，父親的輪椅佔據了大半的客廳，他頹然地坐在輪椅上，被突然的燈光懾瞇
眼，乾扁的身子瑟縮了下。他轉頭冷冷地看著她，先是淡淡地蹙了下眉，然後，瘦小的手指往旁邊指著老舊又狹小的廚房。
「怎麼這麼晚才回來？還不去煮飯。」
「喔！好。」她放下了皮包，關了門之後，直接走進廚房。走過客廳的時候，不小心稍微踢到了父親的輪椅，被他低喝。
「小心點！」
「喔！」她點頭，趕緊越過輪椅。
父親在她考上師院的那一年中風，腦血管破裂，在床上躺了一夜沒有醒來，讓她們母女倆急著將他送到醫院去接受治療。呼吸器在他身上來來回回的插著，身上有著大大小小的管子，手臂小腿佈滿了數不盡的針孔，好幾次，她們都以為他就會這麼走了，不過上天還是讓他活下來，只是他的腦傷影響了他的肢體，幾乎半身不髓。
他因為身體的關係而失去原本還不錯的行政工作，只好在家裡做一些手指活動的代工，長期在家的因素讓他愈來愈孤僻，個性也愈來愈是古怪，時常沒由來的生氣動怒，也相當挑剔矛盾。
一開始，她以為是老天爺的垂憐，後來，她竟然以為，父親的存活，是一種變相的懲罰。
她很熟練的從冰箱裡拿出幾樣菜，該切的切，該煮的煮，該加熱的加熱，動作熟稔不已。一邊處理著晚餐，她詢問著坐在客廳裡不知在思考什麼的父親。
「爸，媽呢？」
父親冷哼了一下，截然不關心的表情。「在後面，不知道在做什麼？」
「後面？」她蹙蹙眉心，擦了下手上的水珠，轉身推開紗門，走到他們的後陽台去，那裡擺著他們的洗衣機，也是曬衣服的地方。
她的母親正將整個人伸進洗衣機裡，一推開門，她只看到母親那渾圓肥胖的大屁股對著她，雙腳騰空，差一點就會跌進去。
「媽，妳在做什麼？下來！」她上前去，將母親從洗衣機裡拉出來，她指著洗衣機。「這個不可以這樣玩，小心會撞到頭，知道嗎？」
「不可以玩……為什麼不可以……。」母親歪斜著腦袋，一副不明就裡。
看著母親的表情，只讓她又大大的嘆了口氣，她不想解釋，直接拉著母親推開紗門，往屋子裡走。「走吧！我們吃飯吧！」
「吃飯，呵呵！好啊！吃飯。」母親笑呵呵的，不用她拉，就開心地推開紗門，乖乖坐在椅子上。
從她師院畢業時，母親的記憶力與精神狀態一天比一天差，她曾經帶去醫院檢查，醫生判定母親所得的是「失智症」，情況只有可能更惡化，不會好轉。
看著眼神和孩子一樣天真的母親坐在餐桌上，她又嘆氣，快速地將飯菜擺上桌。
「爸，吃飯了。」
父親推著輪椅上前，拿起自己的碗，大口大口地吃將起來。她坐在母親隔壁，先餵母親吃飯。母親一邊吃著飯一邊玩，嘴角涎著一道長長的口水，幾粒飯粒黏在她的鼻頭。
「媽，別玩了。」她皺眉，餵母親吃飯就像是餵孩子一樣。
父親很快解決晚餐，又回去自己的天地裡。好不容易，她餵母親完畢，終於可以自己用餐了，母親吃完飯之後，湊到父親的輪椅下，開始玩起輪椅。
扒進口中的飯菜讓她嘗不出味道，眼前的父母親，讓她的鼻頭迅速地酸了起來，她只覺得喉嚨哽著什麼似的，卻說不出個所以。（五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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