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題〉
一、
不知走了多久，好像到了一個新地方，走過少年十五二十時，青春歲月，心有所感。隱隱覺得，人的一生，總在不斷地摸索、尋找自己。
對的，就是自己，我為什麼活在世上？活著與死亡，有什麼差別？我在別人眼中，又是什麼模樣？我看別人，又如何看出了自己？在人世與人際的網路關係裡，我又是什麼位置？……如此種種，皆可歸於一，那就是我們總在不斷反思──我是誰？
二、
我們的眼，我觀而我思，我思故我在，幻現大千世界，一幕幕人生，一場場的戲，臺上臺下，是燭照未來的渺茫，又或是馬不停蹄的滄桑，入紅塵，走江湖，經了一點過往，歷了一些憂傷，才發現，過化而存神，原來，「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這就是生命，這就是歷史。
三、
時間何其遙遠，空間又何其古老，歷史，總在不同的時間，流動著，改變著，我們理解它，也是理解自己，卻是愈加哀愁，哀愁是體認到自身渺小、體悟到知識無窮，浩瀚歷史，無窮天命，即是立志通古今之變，要通要專，終究只能是一家之言，以有涯逐無涯，憑弔空牢騷，以人生換取學術，亦不知伊于胡底。只是人生於世，總要有所舍取，物依識存，色由心生，喜怒哀樂美醜善惡，見於物相，而在收放之時，我們確立了存有，也發現了價值，我們的學問，存在生命之間。
學問是美麗的，美麗並不錯誤，只是哀愁，因哀而起感，因愁而生情，終在物色間、在執障處，迴圈不已。有時歎天，天數茫茫，不知何所歸；有時感人，紛紛世事，亦不知何所往，而天人交困，時移世易，更是滿腹心酸，於是述跡明變、終日乾乾，理所當然地成了自身心緒的宣洩。
可是另一方面，在世俗之外，總需要些寄託，性靈之所在，執德或是通道，是一往情深，又或者玩物喪志，總會有所「執」，此時，執就是寄，寄的內涵，是情與樂，袁宏道說：「人情必有寄，然後能樂。故有以奕為寄，有以色為寄，有以技為寄，有以文為寄」──寫到這裡，你一定以為我會說「以歷史為寄」之類的話吧？這麼說也沒錯，可是人生總還有其它，畢竟情之所鐘，正在我輩，七情六欲，難免色香味俱全，情樂糾結，哀喜參半，因矛盾而哀怨孽情自纏自縛，因掙扎而激蕩沉陷終不可解。為學，只是其中的一部分，雖然它是主角。
四、
亂世浮生，夢幻泡影，有人得意，就有人失利，順了姑心逆了嫂意，人生往往如此。世俗使我們拘謹，世法讓我們執著，一枝草，一點露，活著容易；一腳印，一踏步，做人好難。身世之事，知行維艱，知難，行亦不易。思及於此，總會想起《酒店關門之後》，史卡德唱著藍克的「最後的召換」，那首海海人生徬徨無助的歌：
於是，我們又過了一夜，
吟誦表演什麼都來，
每個人都知道他終會孤寂，
當酒店關門之後。
於是我們乾掉這最後一杯，
敬每個人的歡喜與哀愁，
但願這杯酒的勁道，
能撐到明天酒店開門。
我們踉蹌走出酒館，
像一群麻木不仁的舞者，
每個人都知道他必須問些什麼，
每個人也都知道答案是什麼。
所以我們乾掉這最後一杯，
酒如利刃，腦子碎成片片，
反正答案一點也不重要，
問題也就無人提及。
我那天心碎不已，
但明天自然又能修補完好，
如果我帶著醉意出生，
我或許會忘掉所有的悲傷。
所以我們乾掉這最後的一杯，
有一句話我們永遠不說出來，
誰有一顆玲瓏剔透的心，
他就會曉得何時心碎。
或許吧！正是這難以自持的孤寂，多情卻是總無情，該還而未還，傷口未愈，只好隱隱作痛，我又想到張玉田的〈解連環〉：「沙淨草枯，水平天遠，寫不成書，只寄得相思一點。」遠方孤雁，一語雙關，寫不成書，隱而不露，餘情脈脈，只見相思一點，唉，其實就算寫成了，相思又如何寫盡？著作亦是如此，篇幅有限，自我無限，生命性靈又豈能說完？可是，每個人都知道他必須問些什麼，每個人也都知道答案是什麼，但又如何？反正答案一點也不重要，我依舊在這裡，在街景，在天涯，在燈火闌珊處，恨我不見古人，相逢恨晚，恨東恨西的。終於還是鑽入書堆，上下古今，心有所寄，乾掉最後的一杯，有點醉意，有點踉蹌，走出回憶，回到現在，然後靈根自植，安身立命。
五、
喜歡回憶，回想曾經，回往當時，過去是一件很神秘的事，它就在你腦裡，清晰地、明徹地，但抓不到它，因為它無法改變、因為它就是這樣，無庸置疑，常常時間往前走，我們的步伐追著，但大腦卻還老是想爬回去，目標在前，但方向卻是往後，我們對於過去，總是緬懷或悔恨的多吧，懷念自己以前這樣那樣、恨自己為何不這樣那樣，如果能重來一次，多好？問題是，就算發明了時光機，可以重來了，那種感覺又豈會如從前？不，我想不會的，重溫舊夢不一定會破壞舊夢，只會變成新夢，畢竟，新夢不會再是舊夢，感覺已變，境界不同，經歷已深，舊夢永遠只會是舊夢，當時的應對不在了、情緒不在了、態度也不在了，原來「卻尋殘夢」的結果，只是成了新的夢、只是空歡喜一場，只是、只是悵然若失的「獨多時」而已。
喬治．艾略特（George Eliot）的《織工馬南傳》（Silas Marner）裡，馬南回到故鄉，那個讓他心酸又愛又恨的故鄉，他回去了，但是故鄉變了、燈場不見了、鄰居不見了、寸土寸草似乎都變了，故鄉已經離他遠去，他失望、他難過、他心酸…但是他的心態，那個幸福有女而陪伴的馬南，不再是當初極度冤慘逃離故鄉的馬南，他的舊夢，當然是「人散廟門燈火盡，卻尋殘夢獨多時」了。
重溫舊夢不一定會破壞舊夢，只會變成新夢，新夢不會再是舊夢－－如果有人問，是否願意回到過去？
我會頭也不回地依舊往前走。
六、
或許我們將在偶然的沉默中重逢，在最深處裡再度相擁。又或者，在一次次的期待中湧出酸楚。──總是若有所失，那些想說、卻又說不出口，我們的眼神再度交會，又再度逃避。於是無言，因無言而沉默，無言若夢，似是夢見，在夢中空渡，以為事過境遷，殊不知一但有所觸動，又若烈焰焚身，在所不惜，反反覆覆，此時生命正如蜉蝣微塵，飄落在無邊無盡的掙扎與憂傷裡。回過頭來，傷痕累累，還是又走回原點。
依舊是這裡，終點遙不可及。
夜色與雨水隔開了我們，各自困守著遺忘和絕望。只能帶著沉默，在這喧囂的落寞。
二００六年舊稿
二００八年四月二十六日 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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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古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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