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在斗六長大的內人,告訴我當地一種民間美食:黑白切,是把豬的各種內臟剁成一小塊一小塊混合成一大盤,沾著醬料來吃。偶而我陪她回娘家也曾吃過幾回,一直到最近我們回加拿大小住,她才告訴我黑白切其實可不是黑白切出來的。
就以其中的一道豬肺而言,她說,豬肺裡頭有很多血水和穢物,很難清洗,洗的時候,一遍又一遍的搓揉、漂洗、沖水,再搓揉、漂洗、沖水,返覆這樣無聊又吃力的動作至少一百遍以上。
一百遍?小小一葉豬肺,得漂洗一百遍?
她說,一百遍只是概估之數,真正去洗的話,仔細數可能還不止一百遍,或許要兩百遍、三百遍呢!
當我在騎樓下咀嚼著黑白切,佐以凉冰冰的生啤酒時,我怎麼也不曾想過這盤中美味,調理過程竟是這麼的繁瑣、辛苦。
當我住在加拿大我們的玫瑰小築時,我差不多天天都要出去散步,出去兜風,出去漫無目的的漫走。
有時下起雨來了,有時天氣冷嗖嗖,大約只有三度,甚至更低,迎風走來非常辛苦,有時下了冰雹,下了雪,地面濕滑,行走不易,但我都還是想要出去。即使沒有出門,眼睛也時時盯牢著每一扇窗,視覺是出門了,心也是出去了。
我為什麼一直要往外跑呢?常常走的都是同一條路,看的都是同一座湖,同一座森林,為什麼早上也去,下午也去,晚上,餐後又要穿上大衣出去呢?
常常會思考起這個問題,總不能以一句:我的前生是一隻鳥,是一隻松鼠之類的話來搪塞自己吧?想著想著,便想到了黑白切的商家,在漂洗肺葉的動作了。
一遍又一遍的漂洗動作,又是為什麼呢?目的無非是讓這肺葉徹底的乾淨起來吧。
而我是這麼需要漂洗自己的身體,心靈嗎?
我在台灣的上班地點,是都市裡難得比較有綠意之所,但人行道上永遠有狗屎,愛狗的人不愛環境,或是只愛他自家的環境。我在午休或是偶而想走出辦公室時,只要踏出那個行政園區,立時被蠻橫無禮的汽車肆意驅趕驚嚇得像一隻狗,我想朝人行道上躲,人行道上永遠是商家的冒著滾燙濃煙的大灶、架滿了衣物的衣架,或是招牌,或是機車、單車、各種拒馬。我想過馬路,規規矩矩的佇候綠燈,綠燈一亮,左邊車道的汽車右轉過來,前面橫向的汽車右轉過去,中間是對向來車朝左轉,所有方向的來車依然朝著我的肉身衝馳而來,綠燈不是一個安全的燈號,顯然在這裡想要一點點起碼的安全,必須開車才能出門,我的城市沒有讓行人安全的設計。起碼的安全都沒有了,也顧不得滿路的烏煙瘴氣,舉目的惡劣凌亂和醜敗不堪了。
辦公的處所只是一個小小孤島。回到我鄉下的家,鄉下醜敗依然,河流和田溝的水永遠像墨汁般污濁,像化學工廠般腥臭,車輛永遠疾駛衝撞奔逐,鐵皮屋和橫七豎八的招牌永遠充滿眼簾所見所即的每一寸空間。而貫穿城鄉的公路兩旁,永遠是缺乏起碼美感的建築,及貼滿在建築體之上的新的舊的破的半毀的全毀的壓克力招牌、帆布招牌、鐵皮支架,以及雜草叢生、垃圾堆積。人家不要的破床、沙發、冰箱、汽車,迤邐散佈於道旁,路有多長,髒與亂就有多長。而難以忍受的不只是觸目之髒與亂,每一個髒與亂背後所代表的心,才是讓人感受到最沉重的傷痛難忍。
在加拿大也有骯髒無比的電視新聞,可歎那正是越洋而來的故鄉的新聞!華語新聞他們是挨著這樣秩序播的:先播中國中央電視台,再播台灣新聞,最後播當地新聞,中央電視台一定是祖國如何強大美好,安和樂利,偶有災難事件,死了五十人一百人的災變,一語帶過,傷痛悲情只五秒鐘。偶有與台灣相關的新聞,無非街頭抗爭、災難意外、天災人禍,人家可沒亂播或誇大,片刻之後上場的台灣新聞,內容也正是如此,死了一個人兩個人的意外事件可以從各個角度一路切入播出十五分鐘以上,呈現在整個台灣新聞的架構組合就成了政治紛擾二分之一、災難意外二分之一,有沒有祥和的、正常的、乾淨的一面呢?幾乎沒有。兩岸三地(中國、台灣和本地)一系列播下來,來自台灣的新聞真是讓人看得渾身雞皮疙瘩。不必人家唱衰,台灣自己的媒體自己早已衰聲震天,令人不忍卒睹卒聽。
走在草地上,心中想到的是:啊,回台灣之後,還能享受在草地上散步嗎?幾時在草地上散步竟變得如此奢侈。心中如此想著,台灣家鄉的新聞出來了:某某國小全校鋪設人工草皮,小朋友們永遠不耽心紅火蟻了!
教台灣小朋友失去了草地、泥土的做法,竟是記者們歌頌的聰明好點子,真是讓人欲哭無淚。
台灣,很好呀!台灣的某某某統計,某某某調查,統統都有傲人的成績!
很好,很好,好極了!
一片大好聲中,讓我覺得孤獨無比。我也不得不站在湖邊細看自己的倒影:莫非我錯亂了?莫非獨我一人不正常?
湖水映著我的臉,我的表情,也映著我的倒影背後的藍天是如此清澈,白雲是如此光潔,湖中水草隨波搖曳,游魚迴游在水草之間,稍遠處雁鴨和鷗鳥自在覓食,就這樣的一個平凡畫面,竟是我在台灣難以企及的夢。我沉迷於這樣小小的平凡無比的畫面,讓這樣小小夢漂洗我的眼眸,我的身體,我的心靈。
於是我想起了漂洗肺葉的賣黑白切的小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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