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才到現在的噤若寒蟬，平地一聲雷。
他說的肯定句，來我家住。
我心裡的問句，去住你家？
…
…
「那怎麼好意思！不好意思麻煩你啦！」媽趕緊說。
「不會麻煩，」他回答，我杵坐在一旁。「我家還有空房間，而且也沒有停電，他可以來我家住。」
他說的肯定句，他可以來我家住。
我心裡的問句，我可以去住你家？
「我家離學校也近。」他補上一句。
「你家在哪裡？」碧玲問。
「觀星臺。」
沒有人說話。
在不成文的階級制度裡，住在避風塘的人是沒有資格說要去住觀星臺的，住觀星臺的人也不應該跟住避風塘的人來往，我們的安靜就是最好證明。
但是，偶爾也有逾越本分的情況發生。
「不然…看阿群的意思…」媽說。
現在球傳到我手上，丟也不是、投也不是、又沒人可以傳球。
「我住家裡就可以了沒關係…」我選擇刻意失誤。
「停電你怎麼住？」他罰球。
「就…就…」分數的差距拉大。
「你絕對可以來我家沒關係。」三分球。
「你就去嘛，接受阿德的好意。」連觀眾都為他加油吶喊。
「剛我媽打電話來，她有說海底隧道大概半個鐘頭前重新開放，我現在就打電話給司機，請他到這裡來接『我們』。」
「那阿姨在這邊就先跟你說聲謝謝囉！阿群，你住人家家裡不可以給人家添麻煩知道嗎！？阿德，那你媽媽那邊…」
「我會先跟我媽聯絡，她不會介意的。」
比賽結束，5比2，對方獲勝。
他的堅持，有那麼一點點不自然在裡頭，除了我以外沒有人看出來，可是我也說不上來那是怎麼一回事。
下午和傍晚，這座城市下起大雨。
他們家的銀色賓士奔馳在泛島快速公路上。車窗外，雨濛濛的城市看不出災難的痕跡，車子很多，還沒到港大橋就開始塞車。
車窗內，一個人專心開車、兩個人分閱今天下午才出刊的四島時報，沒有人說話。
賓士轉上港大橋，接新城市快速公路後便順暢許多，司機打算繞一大圈，往機場方向接星檳海隧來避開正處於壅塞狀態的伊灣海隧和東區海隧。
離避風塘越來越遠。
天色漸漸變暗、雨勢漸漸變大。
出海隧之後便來到完全沒有受到攻擊、供水供電正常的對岸，雖然街上沒有什麼行人、也沒什麼商家營業，可是連綿成群的萬家燈火卻說明白了伊灣兩岸此刻的天差地遠。從快速公路上看過去，除了星光塔以外，一片昏黃。從來沒有看過那麼多架直昇機盤旋在城市上空，兩艘軍艦停泊在星光塔前，戰爭的氣氛還在。
他請司機彎入秋詞道上一家仍在營業的麥當勞，買了四人份的晚餐外帶，給司機、給他媽媽、給他、給我，我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餓肚子餓了大半天。
暴動加上大雨的影響，沒有路人、沒有店家、沒有路面電車，冷清的詭異，以我自己的遭遇來說，這一切太不真實。所有人都留在家裡，每一戶、每一棟住宅大樓亮滿了燈，莫名的愛國情緒讓街頭平添數千幟國旗，滂沱雨勢裡，不論是心情還是國旗都飄揚不起來。
賓士沿著蜿蜒的半山道爬升，來到四大富豪區之首─「半山區」，穿插在濃密林蔭裡的盡是高級住宅大廈以及獨門大院的別墅，碧翠花園、廣天下、闊景閣、襄理士道22號、羅倫佐百合苑…通通都是可望不可及的另一個世界，而這個世界的頂端莫過於倨傲在前方不遠處的三座五角星型摩天大廈─觀星臺。彎進隱身於林間的清望道，不消一分鐘便抵達觀星臺，抬頭往上看，三座摩天樓中最高那座的75樓便是我今晚以及往後數天暫居的豪華單位，他的家。
這裡人車分道，司機讓我們在II座大堂前下車後便繼續開往停車場泊車，我直覺以為其實我睡停車場就可以了。
門衛親切地遞給我們兩條拭手巾，他回給一聲招呼後帶領繼續我向前走。乘著騰空跨越3層樓的巨大手扶梯來到輝煌闊麗的電梯大堂，他伸手按電梯，觸碰式按鈕的燈號由紅轉綠，電梯門無聲滑開、又無聲閤上。看著樓層燈號由GF亮起，沒多久後換成61F、62F、63F…最後穩穩地停在75F位置，無聲滑開、無聲閤上，場景切換到以酒紅色為主調的典雅走廊，靜謐地走在地毯上。走廊底端掛著一方形金色門牌，上面刻著「75A」，到了，就是這裡。
他插入卡片、把手按在指紋辨識機上、輸入密碼、轉動門把。
喀啦～
又聽到了，雨聲。
癱在大到可以容納一整支足球隊的浴缸裡，用毛巾蓋住臉，蒸氣氳繞四周，我浸在水裡，緩和再緩和自己的思緒。
上次「意外光臨」的時候刻意任性到完完全全惹人厭的程度，不甘心到了極點，好像他不應該在Base Bio救我一命。這一次，他還是大方地（甚至堅持）讓我來他家暫住，剛剛買麥當勞還記得算我一份…以實際的成績來說，他早就是我死忠兼換帖的哥兒們，可是我感覺到的除了自己的退縮冷淡外還有他的一種…一種關懷…納悶著自己體會到的這份感覺…他早就不計較過往的不愉快，可我卻無法像之前一樣灑脫自然，他表露無遺了很多原本是藏在內心的情緒，對我或者對CC都一樣，而我始終保持著自衛性的沉默，好像一敞開就會被刺傷一樣。
所有的尷尬、所有的結都關鍵在我身上，只有我能解開。
偏偏，我又不知道怎麼去圓滿化解。
我和他之間獨處的時間算一算也不多，可就是變得愈趨密集，讓我趕得慌，心慌、手慌、言語慌。
也才一個月而已，我認識他到現在。
阿德，別人都是這樣稱呼他的。
伸手撥了撥頭髮、由前往後順一圈，把頭髮留長真的會比較好看嗎？仔細想想，我從上初中開始就一直都是平頭，媽很拿手剪平頭、鬢角也不會整個刮掉，所以一直樂在其中，如果試著留看看…要找誰幫我修？
圍著浴巾、站在鏡子前，龐貝難民已經無影無蹤，現在反射出的是一張乾淨清爽的輪廓。我用手托著下巴，難得審視17年來曾經傷痕累累、曾經故步自封、曾經人前強顏歡笑的我的臉…最後，用冰冷的水潑潑臉，換上短褲和T恤，走出浴室。
經過巧妙藏匿的音響輕和演繹幾年前的一首流行歌，清楚聽見小調曲風、二胡、琵琶和男聲韻融調和。找不出歌聲的來源，喇叭完全不見蹤影，怕是被發現了就會煙消雲散似的。
還有雨聲，透過陽台傳進來。
他坐在餐桌前，雙手拱著下巴，不發一語地坐在那裡。
「來吧，吃點東西。」他對我說。桌上的麥當勞只剩下兩份，但多了兩碟沙拉之類的冷盤。
「你媽媽呢？」我問。
「我剛才把她的份拿上樓給她，還被她狠狠唸了一頓！」他笑說。「不過我媽要你放心住下來沒關係，想要住到什麼時候都OK，反正我姊也還沒回來。」
我走到餐桌前，拉了張椅子坐下：
「謝謝。」我說。
「有這份心就好！本大爺向來慷慨大方又豪爽，才不會計較這麼一點小事！只要…」他突然把臉湊過來，我不自主地後退。「只要你把你沙拉裡面的雞肉分我吃，我喜歡吃肉～」
「拿…拿去啊…」
「哈！謝啦！」他迅速地用叉子運走了沙拉裡的兩大片雞肉。「留兩片給你。」他說。
「還真大方呢！」我說，頓時感覺輕鬆不少。
「咦耶？這沙拉是從哪裡來的？你剛去買的喔？」我問，整間屋子裡只有我跟他兩個人，難道有行蹤極為飄忽隱密的管家兼廚師在為我們服務！？
「Room service.」他說，丟了一份menu在我面前。我打開一看，琳瑯滿目的各式料理和酒藏條列有序。我這才恍然大悟，像這樣的頂級豪宅一定也會提供住客頂級的酒店式管理，menu上註明了除了全餐外其他餐點一律全天候供應，凌晨三點想吃火腿蛋或者鵝肝魚子燴鮮蔬都沒問題。
「我還叫了兩份Kopi，你應該喝吧？」
「嗯…」我翻查Kopi的價格，小貴。
「你還有沒有要吃什麼，盡管點沒關係！」─我好像在跟投資之神巴菲特吃豪華晚宴，甚至有權力盡情點菜，雖然說餐桌上最顯目的是麥當勞的超值全餐。
「沒有。」我閤上menu，擱在一旁。
「要說『謝謝你，沒有。』」他糾正。
「謝謝你，大慈善家。」
「與其說我是大慈善家，還不如稱我為地球上最完美的男人！」
「你煩不煩…」
「喂喂喂，不要這樣嘛～」他鼓起腮幫子，投資之神現在變成字都還不會寫的3歲小孩。
「今天有人誇你是美少年喔！」
「啊？」
「我媽跟碧玲說你長得很帥，睡著的樣子美呆了～」我沒有把自己也加進去，那樣太不謙虛。
他先是呆了一下，然後：
「呵哈哈～難免的啦，有時候不小心就會帥過頭，真煩惱啊」巴菲特、3歲小鬼，現在輪到痞子。
他突然坐正，直看著我，目光炯炯。
「那你咧？」…我？我什麼？
「什麼？」
「我長那麼帥，有沒有給你帶來什麼困擾？」
「神經病！」我把漢堡包裝紙揉成一團，朝他丟過去，「有！很大很大的困擾咧，困擾到我都快瘋掉了。能不能先把這話題挪到旁邊，把晚餐吃完？」
「你一個人住觀星臺！？」側躺在由左自右可以滾上幾十圈的白色大床上、看著窗外至今仍然一片漆黑的夜景，我忽然想到上一次在這裡說的話。
他的確是，一個人住。
不懂為什麼一個家庭要分別住在兩個地方，為什麼他爸媽要特別住在樓上，他跟他姊住樓下？保有各自的獨立空間？可是這房子大到可以隔出四個完全獨立的單位！他姊又出國唸書，那他平常不就幾乎都一個人在家？一個人面對空蕩蕩的百來坪豪宅？
一整個家，只有找不到的全自動設備陪伴。
我熄掉夜燈，原本叮噹輕揚的音樂也跟著自動小聲。
不知道媽現在怎樣？
不知道大家現在怎樣？
不知道他現在怎樣…
好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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