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另一種靠近
那堂課排在春季學期的星期三下午,課名是《當代牧靈實務》。
教室不大,窗外是校園中央的老橡樹,葉影晃動得很慢。教授沒有打開投影機,只是把書放在講桌上,環視了一圈,問了一個看似隨意的問題:
「你們上一次走進教堂,是什麼時候?」
教授沒有等答案,又問了第二個問題:
「那你們上一次,在手機上看到宗教內容,是什麼時候?」
這一次,教室裡出現了細微的動靜。有人輕聲說「昨天」,有人聳了聳肩,更多人陷入短暫的沉默。
志東坐在靠窗的位置,沒有舉手。他忽然意識到,這兩個問題之間的距離,比他想像得還遠。
討論開始時,幾位同學談到年輕世代離開教會的原因——忙碌、失去信任、語言隔閡、制度僵化。教授沒有直接回應,只是不斷追問:「那麼,我們假設人會走進教會,這個假設本身,還成立嗎?」
志東這才舉手。
「也許問題不是人不想靠近信仰,」他語氣平穩,「而是我們一直假設,靠近只能用同一種方式。」
教授示意他繼續。
「現在的大多數人,生活是在碎片裡進行的。他們不太有能力主動走進一個需要完整時間與心理準備的空間。」他頓了一下,「但這不代表他們沒有在尋找。」
教室裡有人輕輕點頭。
「也許傳教不再只是『把人帶來』,」志東說,「而是讓信仰出現在他們已經身處的地方。」
這句話落下時,教室裡短暫安靜。
有人立刻接話:「所以你是說短影音?社群平台?APP?」
「但如果媒介本身,已經決定了人們如何感受時間、親密、或權威,那我們就不能假裝它是中性的。」志東接著說。
教授微微抬眉。
志東繼續道:「例如,短影音不是提醒人要成為更好的人,而是在他最疲倦、最分心的時候,給他一個可以暫停的入口。APP不是為了說服誰,而是給需要娛樂、慰藉、或甚至時間的人一個工具。」
有人皺眉:「那神職人員要不要出現在社群媒體上?」,「那不就變成曝光、變成表演?」
這一次,志東沒有立刻回答。「這正是我最猶豫的地方。」他坦白說。
他抬起頭,看向教授。
「如果神職人員需要被看見,那他還能不能保有退後的權利?」、「如果演算法決定了誰被看、被聽見,那我們要怎麼確保,信仰沒有被演算法操弄?」
教室裡出現低低的討論聲。
教授沒有評論對錯,只說了一句:「你談的不是年輕化,」他說,「你談的是權力和思維結構如何移動。」
下課鐘聲響起,志東走出教室,站在迴廊下,看著午後的光影慢慢往前移。
那一刻,他忽然理解——他並不是在尋找靠近的方法,而是在試圖弄清楚:信仰,是否願意放下自己習慣的位置。
(五)路途
2016年夏,文碧蘭獲准前往Vermont的St. Scholastica Monastery(聖思高拉修院),擔任會計/行政帳務助理,神父和文碧蘭都認為這是最好的安排。
神父親自開車送文碧蘭去修院,一方面是因為修院地點離紐約州不遠,在自己的家鄉,一方面是他要親自跟Jenny Rodriguez 修女道謝。
她的行李不多,上車時有些遲疑,像是不太確定自己是不是該坐進副駕這個位置。
「路有點遠,」神父說,「如果累了,可以睡一下。」
她點頭,卻沒有立刻放鬆。
車子離開 Bronx,進入州際公路後,城市的聲音慢慢被甩在後方。窗外的建築越來越低,樹越來越密。
神父打開音響。不是聖歌,也不是古典樂。
前奏一出來,文碧蘭微微一愣,這是年輕的她完全沒聽過的樂團和歌。是 Dire Straits的《Why Worry》。
音樂很慢,放鬆的旋律帶著些微的哀傷,好像不急著安慰人。
她沒有說話,只是靠著窗,看著高速公路兩旁一段一段掠過的樹影,聽著歌。
親愛的,我明白這個世界使你悲傷
有些人真的很差勁
他們所言所行就是壞
但是親愛的,我會拭去那苦澀的淚水
趕走那無盡的恐懼
那恐懼使你的藍天滿佈陰霾
何必煩惱
你知道的,喜悅總會在傷痛後到來
雨過之後,總會有晴天
人生就是這樣
所以,何必煩惱
…….
文碧蘭在旋律裡睡著了。不是那種警醒的、隨時會醒來的睡,而是整個人終於放下重量的沉睡。
Michael 看了她一眼,沒有關掉音樂。他把速度放慢了一點。
(六) 轉移
那天晚上,志東回到宿舍,寫了一封 email 給 Michael 神父。
「親愛的神父,
今天在一堂牧靈課上,我們討論到年輕世代與教會之間的距離。我發現,問題或許不只是內容,而是「出現的位置」。
如果人們的生活早已轉移到數位空間,那麼教會是否也必須思考,何時、如何、以及以什麼姿態出現在那裡?
我同時也感到遲疑。曝光是否會侵蝕神職人員必要的退後空間?影響力是否會反過來塑造我們的信仰語言?
我還沒有答案,但我知道這些問題無法再被忽略。」
幾十分鐘後,信箱亮起提示。Michael 神父的回信很短。
「Peter,
你問的不是「怎麼做」,而是「站在哪裡」。
在你找到答案之前,請先記得一件事:任何真正的牧靈,都必須保留讓人不被碰觸與觀看的空間。
最近我也在思索這個題目,我們之後再談。」
(七)暫居
St. Scholastica Monastery 坐落在一片低緩的山坡上。沒有高牆,沒有宏偉的入口,只有一條狹長的碎石車道,通往一棟灰白色的老建築。
空氣很冷,也很乾淨。
Jenny 修女在門口迎接他們,年紀不小,動作卻俐落。她看了文碧蘭一眼,沒有問任何問題,只說了一句:「妳先放行李,這位修女會帶你去宿舍,晚禱前不用說話。」
修院的生活節奏很簡單,清晨鐘聲、勞動、簡單的餐食、靜默、晚禱。
文碧蘭被安排在行政室工作,協助整理帳目、登錄捐款、核對支出。數字是她熟悉的語言。
沒有詢問她為什麼來,沒有人要她講述過去。
那天晚上,她躺在窄小的床上,窗外只有風聲和樹木被吹動的聲音。
她忽然意識到——這裡沒有任何人,會在半夜走近她,沒有需要防備的腳步聲。
她閉上眼睛。
第一次,在醒著的時候,沒有在心裡盤算出口路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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