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C, 新樂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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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相遇

 

（一）記憶與遺忘

亞齊，2005年1月中旬。海水已退，空氣裡仍帶著鹽與腐味。雨後的陽光照在殘破的瓦礫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林正達與幾個青年沿著山路運送物資，竹籃裡是撿回來的罐頭、藥品、有用的工具。

山腳下有一條被山洪衝擊而改道的河谷，旁邊多處樹根裸露如累累傷痕。他停下腳步，看著滿地漂流物，忽然聽見有人在呼喊：「叔——這邊有人！」他跑過去，看到一名少年被壓在倒塌的樹下，他們合力抬起斷木，少年氣息微弱。他跪下，用手按在少年胸口，開始做人工呼吸與胸外按壓。

旁人驚訝於他熟練的操作，林正達嚴肅地說「你們要跟我學，這樣做可以救人。」

這一連串的動作，他展現純熟的技巧，因為他曾經學過。

 

阿尼娜是平地沿海的Aneuk Jamee(米南家保)族，信奉穆斯林，家中世代捕魚，每天黎明出海。她與林正達在一次卸貨時認識：那天他剛好在漁市打零工，空檔時幫她把一簍魚從碼頭拉上岸，再拉到漁市攤位，他笑她腿短，她笑他笨手笨腳。

那時他剛從洋學堂回來，靠木工和在市場打零工維生。她笑著說：「你做的櫃子，比別人結實。」，他靦腆地笑著；沒有告訴她「因為我在洋學堂裡學過最踏實的技術。」

他們結婚時，沒有宴客，只有幾位朋友。父親林明興還是一臉嚴肅帶著她們倆對著祖先牌位焚香祭拜，母親雅尼笑得開朗而慈祥；父母還有哥哥一家人與阿尼娜的家人一起舉杯，開心地吃著雞肉與魚肉。

婚後的日子不富裕，卻平靜。她改為在漁市販售家裏和熟人的漁獲，他做木工、打零工、幫忙各種修繕需求。

直到那天，她在卸貨時被故障的卸貨板砸傷腿。起初只是擦傷，巫醫說用草藥敷上就好。兩天後傷口化膿，她仍堅持去市場擺攤營生。等他趕回時，她已發高燒。

送醫的路途遙遠，要搭船、再轉車，終於抵達冷沙醫院時，已是次日凌晨。

醫生搖頭。

他握著她的手，聽見她微弱地說：「下次……要學怎麼救人。」

他用了兩個月的週末，連夜搭車去大城市醫院參加急救志願課程，學會CPR、包紮、固定骨折、止血。為了悼念她，也是對她的承諾。

 

此刻，他扶起逐漸恢復自主呼吸的被救少年，他在心裡說：「阿尼娜，我還沒忘。」

 

（二）家的恩賜

林恩坐在外商公司開放式辦公室裡，眼前的螢幕閃爍著新系統的錯誤代碼。新的系統上線後問題不斷，去年聖誕節林恩及時趕回辦公室修復，過程中她發現因語言與文化不同導致使用習慣不同，造成的格式差異或許是原因之一。在之後的檢討會議中，她大膽提出「先以問卷確定需求與差異，再發展轉換為各地語言的模板」。在主管Jerry的支持下，她把團隊分成語系小組，用多語註解與色塊標記，三天內修復了主要錯誤。

主管Jerry看著她說：「你好像主導了整個系統的翻譯與整合。」她微笑回：「也許是因為我家的餐桌上本來就有三種語言和文化。」

雅加達的四月總是悶熱。

那是個雨後的夜晚，餐廳在河邊，有窗、燭光、還有緩緩的爵士樂。Jerry點了紅酒，問：「我總覺得妳不太像典型的印尼女孩。」她笑了：「因為我有一半是華人，另一半是山裡的Gayo族。」

他好奇地問：「那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她想了想：「過年的時候，我們家會很特別——早上去教堂，下午在家裡燒香拜祖先，晚上外婆還會對著風祈禱。祖靈、上帝、祖先都在一個屋子裡。」

Jerry笑：「是神學研討會嗎？」

她也笑：「不，我家人覺得每一個神都能幫助我們平安。」

來自英國的Jerry，被公司派駐亞洲六年，兩年前從香港調來雅加達，一開始接管這個部門，就注意到小主管林恩的冷靜、敢說、與創意。

Jerry舉杯：「妳的故事比我在香港、倫敦聽到的都有意思。如果有機會，我想看看妳的家鄉。」

林恩垂下眼，黯然道：「現在那裡什麼都沒有了。」

他愣住，一時不知該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