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產科的第一個禮拜。
跟了兩次OPD,本來計畫今天去產房,邊等人生小孩邊唸書,但是學姊說產房的schedule非常空,於是就改去跟刀。
看了兩台D&C,一台腹腔鏡輸卵管切除,一台myomectomy,三台CS,以及曠日耗時的LMS的debulking。
一開始看D&C,鎳子從鴨嘴裡面伸進去,從超音波上看到被黑色包圍住的胚囊被攪啊攪的,鎳子出來的時候夾著條狀的粉紅色肉塊,像個收穫頗豐的竊賊。
五週大的萎縮性胚囊。
昨天跟診的時候,有一位懷孕七週的三十八歲婦女,她說她以前IUFD一次,本來不打算生了,最近卻意外懷孕,所以想要把孩子生下來。醫生叫她先去照超音波,結果小孩卻沒有心跳,本來以為這個小孩對她只是意外的驚喜,聽完醫生的解釋之後,卻聽到她聲音變了,還不時用手抹掉眼淚,我暗自訝異著她看起來並沒有像心裡那樣在乎的外表。也只能替她感到可惜,同時偷偷期盼再觀察兩個禮拜之後能發現胎兒的心跳。
十房裡的鎳子抓呀抓,suction吸個不停,直到愈來愈多的細長肉塊被挖出來,擦到無菌布上。螢幕上顯示出恢復乾淨的子宮。
蓋完章以後,又忙著朝下一台刀前進。循著嬰兒的哭聲前去,就是CS開到一半的病人。
下一台我從孕婦還在table上消毒的時候就開始等了,然後主刀醫師刷完手進來,下第一刀。我只記得學姊向流動護士要了一個腳墊,從病人上面開始壓,一顆黑黑的頭就咕地溜出來了。
醫生的手好快,把他拉出來,看起來好用力,可是那些力氣在巧妙的旋轉之中似乎很輕鬆地便被分散掉了。
一顆好大的頭。黑色的頭髮像被淋濕的假髮一樣黏在頭頂。
手是粉紫色的,好皺,泡了十個月的羊水呢,小小片白色的指甲看起來很精巧地貼在短短的手指頭上,一二三四五,指頭一跟也沒少,幸好。
身體也是皺巴巴的,眼睛不太常睜開,胎毛柔順地伏在背上。
歡迎來到世界上。
你用哭聲開始你的人生。以後你會記得現在的什麼呢?
這個說美好也不美好,說殘酷又不完全殘酷的世界,你想要加入嗎?
寶寶啊,現在的你什麼都不會,可是一個轉頭一個眨眼,閉著眼睛吸吮你的手指,都那麼吸引人。
長相看起來很蒼老也無所謂,不管怎麼看怎麼擺,你就是世界的中心。忍不住就好想接近你。
親愛的寶貝,突然好羨慕你的媽媽喔,除了她還躺在產檯上,下半身還在做closure的這項事實以外。
我在旁邊看著你,眼淚就有點累積了。好奇怪。想著你就這樣來到世界上了,接下來該怎麼辦才好啊?你以後會抽菸喝酒打架嗎?你會不會變得很壞?你會不會談戀愛失戀摔車?你以後的人生會是什麼樣子的呢?不管怎樣,現在都是很有希望的樣子。
好像有了寶貝,某部分的我們就可以延續下去了。想到不得不終止的時候也變得比較不那麼可怕難以忍受。
我看著我們家的寶貝的時候也常常會有這種心情唷。什麼都不做地看著她,就覺得世界有放洗衣機的地方那麼大就夠了。
我的寶貝和你一樣,什麼都不會,只會吃飼料和喝水。不過她以後也不會比你更聰明。
寶貝很胖,大概和你一樣重,不過她是很老的巨嬰了。
眼睛看起來很聰明,耳朵是最奇怪卻也最可愛的地方,還有乾乾淨靜的毛皮。
她跳的時候很可愛,她喜歡我很用力地摸她額頭,因為她會閉上眼睛露出很享受的表情。
喜歡躲在角落,喜歡到處亂咬,不過就是長大了幾個月就已經不受我控制了。
寶貝明明有真正給人叫的名字,可是我每次見到她,就只喊得出來寶貝而已。不然就是,親愛的寶貝。
看著她的時候,會想寫詩,光是描述她的表情動作喜歡我或是不在乎我,就可以令人微笑,她是幾乎沒有負擔的詩。
在開LMS的時候,電燒刀切下去,細細的白煙裊裊飄上來,混合著燒肉的味道,穿過手術口罩還是沒有誤差地鑽進我的呼吸道。是臭,明明就是肉,鮮血也會汩汩冒出來的肉體,可是燒肉放題飄出來的煙就是香的,誘人的,手術房裡的肉被燒灼的時候卻是令人作嘔的,不管再聞幾百次。
我卻在那有點熟悉的味道裡,看見了北海道醫院上方沒有被遮蔽的藍天,清涼的風,我在那裡第一次和每天都要聞的燒焦的肉味,第一次聞到的時候我很自然地有反胃的感覺,然後中午吃飽以後一想到又要回手術室重新聞那味道,就忍不住質疑自己選擇到外科見習的愚行。
在每一天中午休息要去食堂的路上,位於兩棟大樓之間,時常被陰影夾住的那一段彎曲小徑,抬頭剛好可以看到被大樓邊邊切割出來的天空,就像是刀和刀之間短暫的舒緩。
電刀切下去的時候會燒到什麼呢?燒壞了哪些東西才會發出難以忍受的氣味?肌肉組織,也就是蛋白質,鮮血的味道,還是脂肪被熔化?好像難以分析。氣味和聲音總是可以準確無誤地把我一口氣拉回記憶中的位置。
從早上meeting完站到下午漫長的LMS,還在做腹水加溫的時候腰痠已經左彎右彎或坐或站都止不了就不留戀地走了。不過也就只剩下這最後一台縫合而已。
又多填了好幾格護照。漸漸地,之前有收穫的感覺又回來了一點。付出和收穫成正比的踏實感。
心中的拉鋸又往中間靠攏了一些。
聽得到從前我嚮往的那頭還有一些聲響,但是我好像已經離那很遙遠了,真正要深入的話,而和我的身體密切連接的此處,每天每天都在敲打我,
我慢慢學會一些辨識的方法,建立起一些能讓我維生的能力,在一片茫茫的英文paper當中,像是學會採集果實一樣,愈來愈準確地抓到對我有營養的關鍵字,彷彿在一群外國面孔中發現黃種人的熟悉感。
這邊是看得到摸得到的實體,而那邊,我已經變得不是那麼確定了。突然有種世界末日和冷酷意境裡的主角跳出他的夢境和我說話的感覺。
回到宿舍,安靜地坐在交誼廳吃便當,走廊偶爾傳來嘻鬧聲,總是這樣,明明充滿志氣計畫要唸的書該查的功課,因為某個環節沒有接好,就輕易地散落一地。
本來預計要好好唸的東西,突然都變得不重要起來。就連當本來以為是最後的救贖也失去了最終的牽引力量。
這是最困難的時候。雖然可以請醒地計算得出來實質上的時間並沒有流失多少,但是在困境裡面,理智是無法提供協助的。
借好的書一直躺在原來的位置,什麼都沒有動,離開的只是我自己。
有時候會不知道,這樣的自己,輕飄飄的方向感,掌握不到,世界或者人生的意義。
也有時候很喜歡自己,捨不得放棄。
喜歡在交通車上努力背日文單字,明明就不願意花一塊錢補習卻和其他人一樣拼命準備檢定的自己,喜歡偶爾提起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勇敢和想要認識的人講話的自己,喜歡能夠感動的自己,喜歡就算只有抓住一點點希望也想努力的自己。
因為突然意識到自己再也沒有機會實現夢想了,很想去完成。
有時候明明就沒有什麼阻礙,卻好容易被打敗,最難克服的並不是積極與否,而是積極背後的力量。
有時候就是害怕時間就這麼過去,好像以前一唸書就唸到天昏地暗,後來害怕這種時間都不知道被什麼吃掉了的感覺,就乾脆少唸點。
好像大家都是這樣,在醫院的時候大家的時間都不一樣,想吃飯的時候不是休息時間還沒到,就是已經過了用餐時間。和認識的人一起吃飯好像變成了一種奢侈。
散步的時候看到不少氣氛很好的店,如果陽光也剛剛好,就會很想走進去點個什麼來喝,坐一坐,發呆。也不是想吃什麼,就是很想曬曬太陽而已。
可是真正有時間的時候,會突然覺得自己無法融入那樣的環境。
無論是白色基調有木製小陽台的輕食小店或可以徜徉在綠色花園的露天咖啡座,總覺得坐在那裡面的理由,不外乎是(一)心靈敏感纖細,帶著書本或筆電來尋求安靜以閱讀或寫作;(二)和朋友相約互相分享生活或心事。
我一來心靈能量低落,神經也鈍了很久,二來朋友都放在家沒有帶在身上,所以在最後的關頭,踏不進店裡面。
我不需要擁有很多,只要真誠,互相關心就是了。
也不是不想交朋友,我很喜歡朋友,但是要從不認識到變成朋友,並不是那麼簡單。也不是慢熟,要很快熱也不大難,只是熱度想維持多久。
讓我感到無力的是,要從那些太過短暫的緣分擦出超過那程度應有的火花,未免太過強求。
文章定位:
人氣(1,397) | 回應(1)| 推薦 (
0)| 收藏 (
0)|
轉寄
全站分類:
不分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