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著研究/閱讀路徑從來就是峰峰相連、四通八達,
好像沒有什麼書是可完全省略不必讀的;
是故望著愈堆愈高的書堆,
以及其中愈來愈多無暇消化的"新書"(沒讀過、看過不記得的都算新書),
也只能望書興嘆,
以及深感自己的貪癡無明與自作自受了。
猶記得當初以寫論文為藉口而買了《惠安縣崇武鎮民間文學集成》這本小書(因該地自古以來即為石雕的重鎮而為我於二手書店購藏),
想來它立在家中書架上也已有十多個年頭了。
其收錄了多則福建泉州惠安崇武地區的口頭文學和傳說故事,
猶記得當時僅快覽書中和石雕、石獅相關的部分,
近來總算好好地將此書從頭到尾讀過一遍,
也算稍稍不負此書多年的陪伴?
書中可見他們對家鄉名人或文士其騰達或落魄的命運釋義,
亦或對村落人群等人事興盛衰亡
從風水地理格局來事後諸葛;
雖未曾到過當地,
但透過書卻能較深刻地想像惠安一地人民的生命情懷與集體記憶,
感知到當地緊鄰海濱、討海搏生的生命奮鬥歷程,
以及因著土壤貧瘠不利農耕,故除以海代田外,
惠安當地的居民多需憑藉建築工匠的手藝方能謀生,
並透過當地緊密團結的宗祠組織,
人們相信家財萬貫不如一技在手,
自古以來即以良匠輩出著稱,
本書即乘載著石匠輩出峰前村所流傳的各式民間故事,
以及處處都與石材、石雕習習相關的生活印象。
不過,
本篇網誌並非單純書記書中內容,
而是從書中曾提及的一則洪水故事當為引子,
探究石獅之於洪水故事的一些面向。
《臺灣賽夏族民間故事》
武茂大哥像,是日除洪水故事外還講述了賽夏族的雷女神話。
臺灣的原住民族中的泰雅、賽夏、布農、鄒、排灣、魯凱、卑南、阿美、達悟及平埔族等,
也都曾採錄到洪水神話。
2014年我曾於苗栗南庄聽聞賽夏族文史工作者武茂大哥講述賽夏族的洪水傳說,
會後還收到武茂大哥的贈書《臺灣賽夏族民間故事》,
但很慚愧地是,
我卻不甚專心地在速寫他說故事的模樣。
為國民黨特務暗殺的聞一多先生著作,
因是戒嚴時期盜版的"匪書",故書衣找不到作者和出版社,內裡也無版權頁。
在齊邦媛女士的巨作"巨流河"中曾述及聞先生對國共對峙的變化影響甚大。
放眼世界各地
居然多異口同聲地流傳著劇情相似的洪水故事,
並經常觸及人類傳宗接代/血緣婚(亂倫)的主題,
如最為世人所知就屬西方基督宗教中所記載的"挪亞方舟",
又如著名學者/詩人聞一多(1899-1946)
考據中國各地的洪水故事,
發現男女主角多叫伏羲、女媧或音義相近的名字,
二者為兄妹的關係,
古代的兩頭蛇傳說及漢畫像石中的人首蛇身像,
亦皆與伏羲、女媧脫不了關係,
不禁令人聯想是否全世界人類在遠古時候曾共同經歷了一次翻天覆地的大洪水?
還是人類對洪水來臨之恐懼記憶的本能書寫?
實情如何還須透過地質學與考古學等來做更緻密的考索,
不過這些都非本文所欲探討的重點。
善化慶安宮江清露作"水淹七軍"剪黏水車堵
讓我感到有趣的是,
不同族群因著文化的差異,
其所獲得洪水預言的方式乃至逃生工具也有著很大的不同,
如洪災逃難的工具,葛瑪蘭族鑿木為舟、阿美族乘作木臼、泰雅族人則搭乘織布機胴,
在在都是各族群在他們的文化及生活中相當熟悉且名正言順的物件。
陪伴許多6、7年級成長的經典童書,在一月號即收錄傜族的一則洪水神話,故事中一對兄妹以葫蘆逃過洪水劫難,最後相互結婚繁衍後代。據聞一多考據,伏羲、女媧,亦即葫蘆。
民間文學尤其是口頭傳統,
成為自古以來口耳相傳的集體記憶,
其表現形式和內容,
會隨主體的流轉而浮沉,
這種變異有時使其更充滿活力與吸引力,
但有時卻也更顯脆弱,
往往會受歷史、宗教信仰、道德禁忌、生活經驗知識乃至其他強勢文化的影響而變異;
根據著名學者/詩人聞一多(1899-1946)的看法,
洪水神話情節越合理、越"人工化"的,
它形成的時間點就越晚。
台南府城隍廟三川殿木窗堵-水淹金山寺 士林慈諴宮大殿交趾陶水車堵-水淹金山寺(局部)
如《惠安縣崇武鎮民間文學集成》此書的一則洪水傳說"天神未動海神先知"':
話說在崇武山腳一小鎮,住著一對相依為命的爺孫,
一日在海邊看到一群人圍觀著一隻被捕的海龜,
海龜目光粼粼似含著淚光,
老人於心不忍
遂向漁夫買下了牠放生。
夜裡海龜向老人託夢,
原來牠是龍宮裡的龜丞相,
為了報答,
牠通風報信當地近日就會陸沉為海,
要老人時時注意城隍廟口石獅鼻孔出血的信號。
於是老人吩咐孫子日日到廟前石獅前張望,
但小孩嘴巴不緊,
眾人一問之下,
就把老人的夢境說了出來。
幾個殺豬的少年家聽聞後便想和老人開個玩笑;
天亮後,
小孩再來到廟前一看大驚,
石獅的鼻孔竟留下鮮血,
趕緊跑回家拉著阿公的手往西跑,
一路大喊要沉了快逃呀!
但眾人都以為他們癡呆了而不以為意。
轟隆一聲!
一時天昏地暗,
爺孫倆回頭一望,
小鎮已變為一片汪洋,
海水並緊追著他們的腳後跟襲來。
於是二人拼命地不斷地跑,翻越了數個山頭,
海水卻仍如影隨形地漫來,
就在老人氣力放盡準備就死之際,
海水終於停了下來,
爺孫倆就在海邊的一處石洞住下,
這座山頭就是如今的大岞山。
此則傳說中的解救海龜,
充分反映惠安靠海而與海的密切關連,
加上惠安崇武自古即有興盛的石雕產業,
對於石獅的認識自不在話下,
且劇情更顯寫實/合理,
如依聞一多所言,
或許此版本形成的時間較晚;
不過值得注意的是,
在此傳說中,
石獅流血是洪水爆發啟示的關鍵(不過其他石獅的洪水故事,多是靈魂之窗的眼睛流血,僅此則是鼻孔流血),
因著血是生物生命存在的重要信物之一,
故在許多儀式當中
皆可看到以血作為誠敬及逼真的重要元素。
新廟落成尚待開光點眼的石獅子
宗教儀式中常可見以血作為信物強化效力
其實與石獅相關的洪水故事,
於中國東北遼寧、吉林
一直到山東、河南、安徽、江蘇、浙江甚至西藏都有流傳,
且其中有幾則石獅除預警洪水外,
還兼具其它作用。
如一則於山東採集的:
山腳下一戶人家門前有一對石獅,
家中的一對兄妹經常騎著石獅玩,
一夜裡兄妹都作著相同的夢,
夢見石獅對著他們說三天內會洪水滔天,所有人都會滅絕,
你倆哪都不要去,騎在我倆身上就能躲過此劫。
果然時候一到,
石獅載著兄妹飛上天,
在一座高山裡的破廟降落,
只見四周都漫著大水,
世上再無人煙,
夜裡兄妹夢見兩個自稱為伏羲、女媧且長得像蛇般的人,
向他們勸說必須要結為夫妻才能接續人種,
起初倆人不肯,
後來透過ㄧ些考驗,
兩兄妹終於成親,
順利地繁衍後代。
在此則故事裡,
石獅為可飛天逃難的載具,
且伏羲、女媧等上古神話人物的輪廓還依稀可見。
在所有田調紀錄的石獅當中,若要說可能"會飛"的,所想到的第一尊大概就屬金門這尊立姿、猶如噴射機般朝向青空蓄勢待發的石獅爺了。
另一則採集於遼寧的傳說則為:
一對姐弟相依為命,
一連多天姐姐倚在石獅身上睡著了,
醒後身上的乾糧卻消失無蹤,
一日姐弟夢見石獅通知地要塌了,
醒來將消息通知村人卻沒人相信,
他們只好領著鳥獸、兜著種糧,
一躲進石獅張開的大口,
獅口便閉上了,
七天七夜後獅口再開,
世上已再無人煙,
弟弟提議倆人成婚,
姐姐不同意提出了幾番考驗,
最終考驗通過兩人成婚生了10個孩子,
但還是嫌人太少,
於是又用泥捏了好幾百人,
這才繁衍出現今世上的人們。
在此傳說中,
石獅更加神奇
儼然如一方舟或母體,
肚裡可廣納一切的眾生。
石獅子的大嘴吃得下哪些東西?
中國民俗學人劉錫誠《石與石神》研究指出,
在石獅洪水故事之前,
尚有其他更早的版本,
如東漢高誘注《淮南子》一則歷陽陷沒為湖的故事:
歷陽,淮南國之縣名,今屬江郡。
昔有老嫗,常行仁義,
有二諸生過之,謂曰:“此國當沒為湖。”
謂嫗視東城門閫有血,便走上北山,勿顧也。
自此,嫗便往視門閫。閽者問之,嫗對曰如是。
其暮,門吏故殺雞血涂門閫。
明旦,老嫗早往視門,見血,便上北山,國沒為湖。
在此故事中,洪水以城門出血為警訊,
不過在梁代《述異記》則變為:
昔有書生,
遇一老姥,
姥待之厚。
生謂姥曰:
此縣門石龜眼血出,此地當陷為湖。
姥後數往視之,門吏問姥, 姥具答之。
吏以朱點龜眼,姥見,遂走。
上北山,顧城遂陷焉。
今湖中有明府魚、奴魚、婢魚。
在此城門變為石龜,
而後石龜又為石獅取代,
除洪水故事外並融匯、複合了造人傳說。
赤崁樓龜形碑座
北港朝天宮石獅基座-龜馱洛書
嘉義鹿草龜塔
思量石獅後來居上的原因,
一來或許獅子傳入中國後,
因其原生地佛法的加持,
為獅子附加上一層聰慧的外衣,
加上中土不產,
故文人騷客和匠師們更能憑空想像,
添色更多人性化的投射。
例如您看,
廟口一公一母成雙成對的石獅,
母獅膝下還有一隻稚嫩的少獅,
不正是人世間對於"父母子"形象的擬人化表現?
且對於公獅把玩的繡球,
雖然是從馴獅/獅舞表演演變而來,
民間不也將之加工為:
公獅母獅嬉鬧於一塊時鬃毛糾結而滾成,
且小獅子還從中誕生的情愛解釋呢!(恰巧許多洪水故事中"造人"也是很重要的一環)
再者,
獅子作為百獸之王及威力驚人的神獸,
以及人們於石獅的眼或鼻塗上鮮血的動作,(類似開光點眼?!)
其戲劇性似也較由城門或石龜觸發來得精彩動人的多,
因此,
石獅版本之洪水故事的風行,
或即反映了石獅之於我們文化中既深且廣的豐富蘊含,
以及對一村一家處處可見的石獅,
其中的親切念想之情吧!
門前一對石獅及其小獅子,
反映傳統漢人對生命繁衍及"家"的投射。
參考資料
聞一多《神話與詩》
浦忠成
金榮華
2004 《臺灣賽夏族民間故事》台北:中國口傳文學學會。
崇武鎮民間文學集成編委會
1990 《惠安縣崇武鎮民間文學集成》。惠安:崇武鎮民間文學集成編委會。
馬昌儀、劉錫誠
1994 《石與石神》。北京:學苑出版社。
2017 二二八公園一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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