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跑一陣子後,
有事沒事便會開功課給自己,
藉以檢驗自己的”眼力”鍛鍊得如何了。
於是乎每初入一廟堂,
先不看廟志、沿革和年款等資訊,
但看刻工、造型等來判斷其製作年代,
若忖度的年代與實物或文獻相合,
也才稍稍感覺似真有了這麼一些些的累積。
艋舺龍山寺中殿浮雕水車堵-回荊州
格主對艋舺龍山寺此問題水車堵的懷疑,
起初最直觀的理由,
也在於其風格及做工實在和全臺戰後傳統漢式建築之石作差異頗大,
且與龍山寺中殿其他戰後重建的石作亦有明顯之差異。
艋舺龍山寺中殿浮雕水車堵-天水關 艋舺龍山寺五門殿日治大正年間浮雕水車堵-金雁橋
(比對之下兩者風格是蠻接近的,但很明顯可以感覺下圖描白線簡直是狗尾續貂,原來多漂亮的刻工和細節,一描之下啥都看不見了,嘆~~)
如艋舺龍山寺日治大正年間參與改築的石匠如蔣金輝、蔣細來等即多來自著名的泉州惠安匠幫,
更因彼時臺灣社會日趨穩定,
經濟及交通更加發達的景況,
連帶裝飾作工也極為繁盛精緻,
當時的報紙媒體對其華美壯麗並多有好評。
日本投降後,
臺灣改由中華民國政府接管;
1949年國府遷臺,兩岸交通往來又告斷絕,
因此臺灣本土石雕產業在這段時間上勢必須在既有的基礎上自力發展。
如龍山寺戰後參與重建中殿的惠安石匠雖然有蔣銀墻及張木成等,
但從其打製的龍柱、石窗等,
卻已可見其作風及細膩程度皆與日治時期的匠作相去甚遠。
值得注意的是,
造成作品風格與藝術水準如此的落差,
並不能單純歸結於匠師個人手路或技藝之高低
(這也是我目前對台灣傳統建築石雕匠師相關研究較有質疑的地方,
常常只要該匠師曾參與過該廟工程,
就將所有石作都當成他的作品。
但是一間廟所需雕琢的地方如此繁多,石雕又如此辛苦費工,
一位司阜再怎樣厲害也不可全部吃下來獨力完成;
況且有些司傅只是承包工程的貿頭,不一定會親自下來雕刻。
其中還需要更慎重地予以分別、釐清。)
如楊秉銓研究指出(2010)指出:
「有部分的觀點則認為在國民政府遷臺後,
臺灣就已沒有技藝優良的打石司阜,
導致後期本地石作技藝青黃不接的窘局,
然而當時還是有許多著名的惠安司阜留在臺灣,
且這批司阜後期的作品同樣在品質上也不如以往,
因此,造成臺灣打石業衰退的因素是由許多面向構成的。」
艋舺龍山寺五門殿日治時期石窗-三娘教子 艋舺龍山寺中殿民國40年代石窗-麻姑以筆者田野所見所思,
諸如時代流風、工具工料、市場供需、業主要求、價格高低、團隊組成、手路技藝與工期長短等,
都可能造成作品品質的變化。
如大正14年7月30日臺灣日日新報即載龍山寺是次重建,
一根龍柱即需兩位石匠耗時一年精雕細琢;
從中即見證唯有在慢工出細活及尊重司傅信賴專業的工作氛圍下,
方可能孕生出細膩富美的好作品。
---------------------------------
啟人疑竇的第二點,
在於中殿左右兩側此組水車堵,
雖位置高遠,卻均採繁複費工的深浮雕造型手法,
與中殿其餘成於民國44年重建期間、採較為省工的陰刻形式製作之石堵大不相同,
當中頗可玩味。
中殿走馬廊背面的水車堵,刻飾山水、花鳥及瓶花清供等題材,雖同為水車堵,卻不採深浮雕而為陰刻之形式,其上年款則落「丙申」,當即民國45年(1956)。
(再碎嘴一句,中殿背面陰刻的水車堵,雖然打磨已相當仔細,但由此圖還是可以看出多有一點一點的細孔,也讓整體效果不甚清晰爽利。這是因採用台灣出產的黑心石的緣故。)
中殿廊牆石堵,落款與上圖同,皆為"耐道人"。
整座中殿水車堵以下之牆堵,幾全為素平及陰刻之形式(但也比不上日治時期陰刻細膩生動的手路了)。多曾任司法院長的謝冠生與台北市長的黃啟瑞等時人之墨寶,年款在民國42~45年間(1953~1956)。
-----------------------------
第三點,
檢視整座中殿的牆堵,
只有此組水車堵其石色青綠、質地細密堅實且結晶勻緻,
從雕鑿刻痕之表面肌理觀察,研判當為青斗石材質。
其餘如腳座、裙堵、腰堵、身堵、背面水車堵以及石柱等,
則都以北臺灣出產的黑心石雕製。
查青斗石臺灣本地並未出產,
必須自對岸輸入,
故隨著民國38年(1949)後兩岸分隔勢如水火,
除非重新利用舊石材,
依民國40年代重建中殿當時之時空背景,
不太可能再有唐山青斗石材之進口。
艋舺龍山寺中殿浮雕水車堵-岳母刺字。可見輪廓刻線清晰分明,且質地堅實又不致於剛脆,故可鏤通刻劃細微處。(堵左殘斷處應另有原因,詳接下文)
--------------------------------
第四,
此組水車堵雖然採深浮雕鏤空繁多的形式,
但因位於廊牆的上緣,一般人難以觸及,理應保存無虞;
但在38堵中,卻至少有33堵多處斷裂毀損,
其中並歷歷可見以「堆灰」方式修補的痕跡;
加上水車堵位於走馬廊對外通風,
若為戰後重製,當不致薰染嚴重,
這些水車堵却燻黑得幾乎難以辨識,
與廊牆其他石作潔淨的樣貌迥異,
凡此種種,明顯不合常理。(我認為這是二戰空襲轟炸留下的跡證)
而且石雕是以減法鑿刻造形,
一但石材減損崩裂即不可回復,
必須另外打製損失的部分,
黏接處再以石粉遮補,
惟有尊嚴的功夫人深以此道為恥,
非到不得已不為。
但是此組水車堵卻採用堆灰修補此種主為土水、剪黏等匠業所運用而非傳統石匠之作法,
反映出此組水車堵打製與修補的匠種不同,
顯然製作完成與修補的時間已間隔有一段時日了。
艋舺龍山寺中殿浮雕水車堵,左右人物及桌案等處皆為後人塑補,故型態、質感與石作大相逕庭。 艋舺龍山寺中殿浮雕水車堵,兩隻魚和水紋皆為後人塑補。
最最關鍵的證據,
在於這批漆黑、高遠的水車堵上,
經辨識許久方才發現的落款…
--------------文長待續。
--本系列改寫自拙文〈艋舺龍山寺中殿左右兩側石雕水車堵年代考〉,發表於《文化資產保存學刊》42期,2017/12。
2017 春風又綠江南岸 /粉彩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