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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是在一個多月後的今天，我才能夠稍微地了解到，一直以來的渴求、掙扎，以及伴隨着的犧牲、不安、痛苦、悲哀、傷害，都是如此不可多得的代價，以致於我一旦沒有失去過那些東西，現在的我不能如此這般地活着。」

－－30/10/2011

　　星期日的下午，陽光像突然甦醒似的從窗外灑進來。我隱約意識到當下的時間，但又不怎麽想知道。總之，離我正式起床的那一刻，還有一點不知名的餘地。

　　直到陽光快要退去的午後3時，我才悠然地驚醒。沒有摸不清當下的迷惑、沒有像宿醉般的鬱悶感、也沒有混身骨痛的不甘願，我只是單純地醒來。自從我離開過去，從隔着一片海的那個家來到這個嶄新卻陌生的城市的一個多月裏，這還是頭一次。

　　我還沒有徹底搞清楚原因，身體已迫不及待下了床。簡單而細心地梳洗了一下之後，我收拾起桌上散亂的物件，把掛在書架旁的外衣放回衣櫃裏，也把要用的東西放進背包中。從網上查到的路線已清晰地印在我的腦中，而且今天又是個舒服的星期天，我背起了背包就馬上出了門。

　　果然天氣好得不得了。之前幾天的陰雲已經離開了頭頂，空氣也回復了清爽的活力。身邊走過的人不多，但每個人臉上都有一股緋紅的幸福感。我快速地走着。風流過肌膚的感覺大大降低了用力行走的燥汗。

　　先是要到研究室跑一趟，因為要把背包裏沉重的手提電腦和幾本書卸下來。星期天的研究室裏只有一個二年級的學長在用功，其他人都消失在週末的自由中。離開時我在電梯口遇見了一個老師，新來的年輕女教授。她帶着他的和藹的丈夫，禮貌地跟我聊了一下。人好得近乎病態的兩夫婦，以像在薄薄的空氣裏呵氣般的方式講話。在跟他們告別的時候，我彷彿對着兩頭溫馴的綿羊說再見一樣。

　　走出大學門口時我並沒有馬上向目的地出發，而只是越過馬路到對面的一家漢堡店吃東西。那時已過5點了，天色已漸暗。點了餐後，我在等食物的當下拿出書來坐在一旁的餐座上看。店內的裝潢很不錯，咖啡色的牆壁配合深啡色的桌椅，從天花板吊下來的垂燈發出淡黃色的光，整個空間都充滿着溫暖的滋味。地方很簡潔，沒有多餘的裝飾，座位不多。除了我之外共有十一個客人。六個坐在另一頭，兩個坐在我後面的雙人位上，兩個坐在落地窗前，還有一個坐在角落。

　　在我對面的書架上排着幾本流行雜誌，大多都以漂亮女孩子的臉蛋作為封面，以近乎──確實也是──造作的清晰五官去呈現出她們的美。不時有人走過來拿一起本來看，但不久後就像放棄了似的放回去。而我則一邊吃着剛炸好的薯條，一邊讀着那本剛買回來不久的《1973年的彈珠玩具》。

　　

　　「……我把領帶解鬆，香煙還含在嘴角，我試着讓穿在腳上還沒習慣的鞋底，在水泥地上磨擦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希望因此能緩和腳痛。那痛雖不怎麽激烈，卻給我一種身體像要分裂成幾個不同部分似的異和感。」

　　

　　在店員送上我點的漢堡時，我剛讀到這一段。所謂的「異和感」到底是甚麽，我一時沒有讀懂。在我正要一邊繼續往下看，一邊大口啖着熱乎乎的漢堡時，身旁突然來了一大群人。像是一個家庭般的大人與小孩圍着我右邊的桌子坐了下來，然後便是一陣家族出遊時特有的燥動。在他們討論好要吃甚麽的時候，我把最後一口咖啡喝光，把書合起來收進背包，帶着吃了一半味道不怎麽好的漢堡站起身來。離開前我往店裏快迅環視一圈，然後才緩緩走出去。沒有洗手間。

　　手錶上的指針指着六點，但天色已完全地黑了下來。爭先恐後亮起來的霓虹燈、連綿不絕的車頭燈、慵懶的街燈，頓時把這個城市照亮起來，就像洪水一樣流過這個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在眼睛所能及的地方，到處都是週末的人群，沸沸揚揚地穿梭在大學附近的熱鬧街道。我把背包往上提了一提，抱着一種奇異的心情投身到這個異常燥動的城市。

　　我經過一個夜市。這是所謂附近人潮最旺的一帶，但卻沒有太多值得觀賞的東西。買食物的販檔發出刺耳的呼聲，伴隨着食物的香氣刺激着人們的消費慾，然後便是排隊的人潮充塞街道。三五成群的年青人互相說着笑話，不時有人大聲叫着不知是誰的外號。二樓以上的樓房沒有半點燈光，矮矮的就像掛在漆黑的天空中的老舊的背景，一點都不引人注目。而地面上的亮光則匯聚成一條光河，在夜空下一刻不停地流動着。我在裏面舉步維艱地走着，一面感愛着人們相聚的歡樂，一面為着自己的處境感到束手無策。

　　不久後終於離開了燈紅酒綠的繁華，我進入另一片未知的區域。這是我第一次獨自在這個城市行走，每向前一步，周遭就越陌生，甚至最後只能靠短暫的記憶來確定方向。往前走到底是甚麽地方，我一點概念都沒有，只能靠看似沒有盡頭的路指引着前方。慢慢地四周開始變得出奇地寧靜。沒有太多燈光的小巷裏飄盪着夜的粒子，黑壓壓的一片包覆在整個住宅區中。不時有一兩隻貓從停泊着的汽車底下竄出，消失在另一片黑暗中。沒有半點人聲，也沒有半點人影。剛剛的熱鬧人群已經不知去向，只剩下一種沒頭沒尾的孤獨懸在半空。我悠然地在它之中走過，一邊踱步街頭，一邊思索從今以後的去向。

　　四年以來，這不是我一直想做的事嗎？獨自一人到沒有人認識自己的地方，不停地走，不停地流浪，然後從新思考一切，從新開始，這不是我一開始就已經決定了的、而且也確實有機會達成的事嗎？在那遙遠的彼岸的另一頭，我的過去的家已成為記憶，甚至只要我不願想起，它也不能引起我的注意。我已經重新出發了，這是個不可多得的事實。我已經在這個陌生的他方重又活過來了，洋洋灑灑地度過了一個多月。然而為何在離開過去到現在的一個多月裏，我都不能好好的睡覺呢？我想不到原因。以前的失眠是因為難過，因為太多太多的想法擾亂內心，不安徹底漫延全身所致的。現在我應該能夠安穩地入眠，早上清醒地張開眼睛，然後為着失落已久的夢拼命努力，把那段空白的四年追回來。然而這中間到底有些甚麽梗在我的心裏，以致於我直到今天才能清晰地看到自己本身的想法？在四周徹底的黑暗中，我獨自思索着這些問題。

　　到目前為止的二十二年裏，委實到底失去了多少，而又能追回多少，我一點頭緒都沒有。甚至我連能不能夠追回任何東西都不確定。過去的壓力並沒有消失，反而一天比一天壯大，在我體內持續不斷地膨脹。而我一邊懷着這股挪威的森林式的悲哀，一邊用力告誡自己不要再多想。不管怎麽說，我都已經如此這般地失去過了，現在除了用力阻止失去的東西繼續離我而去外，我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甚麽。

　　來到這個城市雖然不是最好的選擇，但卻是我唯一的選擇了。畢竟自己的能力自己也清楚，如果不找一個足夠大的空間讓自己站立，恐怕連嘗試站立也成問題。我已經浪費了很多時間、消耗了很多精力去做一些沒有太大意義的事，現在還能夠找到這個空間已經是很幸運的了，甚至有時我還不清楚所謂最好的選擇到底是甚麽。一直以來都只想把生命整體掌握在手，但老實說這樣做需要下點甚麽決定、做些甚麽選擇我從來沒有確定過。雖然如此，只有一點我不得不用力去實現：不能再浪費時間了。過去已經失去了，這是肯定的；至於將來，我也不得不想。即使努力叫自己活在當下，努力不去想太多的事，將來的存在感依然沒有因此而退去。說起來自己到底為甚麽要這麽努力活到現在的，這點自己還是很清楚的。

　　於是在一個多月後的今天，我才能夠稍微地了解到，一直以來的渴求、掙扎，以及伴隨着的犧牲、不安、痛苦、悲哀、傷害，都是如此不可多得的代價，以致於我一旦沒有失去過那些東西，現在的我不能如此這般地活着。活着本身已是一種失去的過程，這我不是不懂，只是當嘗試過失去後的那種內心的荒涼之後，害怕失去就會成為如此恐怖的事情。我不得不想，我失去了那麽多，其實是否就沒有得到過任何東西？我把眼光放在過去，放在沒有盡過的空無中，任由悲哀侵蝕內心，甚至把想法也丟掉，變成一個只想活在當下的人。然而這樣做以後，卻只會令自己感覺更痛。那穿在腳上還沒習慣的鞋底，就是生活的本質，起碼在我看來就是生活的本質。從來沒有人想過要如此這般地出生，然而我們就是這樣被拋到世界裏來，還沒習慣就要面對一切生活的痛苦與不安。失去了很多，也因此得到了很多，但腳上的痛卻絲毫沒有退去。有時候可以透過很多方法來逃避，譬如只想活在當下這回事，然而這樣做只會令傷口越撐越大，最後爆發的時候痛不欲生而已。那點生活的痛，並不是甚麽不得了的事，而只是一點提醒而已。「你還活着喔！瞧，你還會感覺到痛呢。」那點痛雖不激烈，卻能夠建立整個生命的重量。

　　失去和得到本來就不能分開，只是太過偏重某一邊會感受不到另一邊的重量而已，就如同太過快樂可能忘掉痛苦，太過着重過去會忘卻將來一樣。只要還不習慣生活的這種異和感，痛一定會伴隨而來。說到底，生命本身是一個矛盾複合體，也就是因為這樣，生命才能達到它的那種豐富度。

　　在我體內的那種痛，持續不斷地壯大；憑着這點，我可以更好地活下去。並不單純是物質上或價值上的意義，而是精神上的「更好」。活下去本來不是任何困難的事，只是要更好地活下去需要多大的力量和意志，沒有領受過痛的人是不會輕易了解的。我懷着這樣一種想法，在持續黑暗的陌生的土地上，繼續努力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