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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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現在，我還會不時的想起來。在時光匆匆流過的季節裏，在心中逗留不去的奇妙的荒涼感，那種無能為力的不知道，以及四周的時間一點一點地消失的黑暗。

　　2008年夏以後的四年裏，眼底的一切盡都悲哀。那四年的時光像被吸進彼岸的深淵一樣，無聲無息地消失在我身上。我試圖努力去看，但除了大家的背影外，甚麽都看不見。我的身邊既沒有任何氣息，也沒有任何活動的東西。我就這樣被時間遺忘了。

　　曾經我也有很努力的時候，但那已經像沒抓緊的氣球一樣懵懵懂懂地不知飄向何方了。之後我雖然繼續前進，但卻一點也不覺得自在。除了少數的幾個朋友所對我付出的感情，以及還沒被時間消磨掉的稚嫩的夢想外，我可以說失去了任何可以將我維繫在大地上的東西了。結果那些年一過，我就真的脫離了大地，像夏日陣雨一樣輕飄飄地消失在四周的空氣裏。自那以後，我就真的只能從鏡子裏看到自己。晚上的時候，總是睡不着。早上都在太陽出來之前醒過來，然後又沉重地倒回去。走在街上的時候，盡量裝作若無其事。晚上九點過後才回家，早上九點前離去。每天都昏昏欲睡，喝很多咖啡，腦子裏卻總是想不到事情；不看書，也不看任何人，任由時間從身邊流過。一天洗兩次頭，一星期刮一次鬍子，兩個月剪一次頭髮。不喝酒，不抽煙，也不吃早餐。

　　這就是我所體驗到的，到目前為此的全部的人生。

　　當然這中間的過程非常複雜，也發生了很多事情。快樂的事、感人的事、奇妙的事、可以說和不可以說的很多的事。但那只是回憶的一部分，隨着環境的遷移已經不復存在。我在體驗那些事的當下，不曾了解那些經歷於我的意義，也沒有想過以後我會多麽掛念它們，所以並沒有好好珍惜。當然現在再多說也沒有用。總之一切都過去了，「可能」變成現實，再化成歷史塵封在時間的彼岸上。而我所能說出的所謂的人生經歷，則只剩下那些空洞的話語。可能不正確，但卻是我現在所能說的最真切的話了。畢竟人生沒有正確不正確，只有存在不存在而已。

　　

　　再多說一點。

　　自從四年前我正式發現自己真正的想法時，四周的一切就變了樣。雖然如此，但它們還是繼續平穩而冰冷地運作下去，根本沒有等我從驚訝中回復過來的餘地。時間之流突然就從那裏被切斷──或許它很久以前已經斷開了，只是我沒有留意而已。然後我緊閉着嘴巴，漸漸放慢腳步。身邊的人漸漸離我而去，在時間的跑道上神采飛揚地跑着。有些人正全速地奔向目標，有些人則徬徨不安地四處打轉，而有些人則在原地踏步。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沒有一個留在我的身邊。我停下腳步，在時間的軌道上滯留，眼看着大家用力跑在各自的人生上，說不出一句話。偶而會有人經過我身邊，也曾經有人回過頭來看我，但沒有任何人留下來──或者說，沒有一個人覺得需要停下來，問一問到底發生甚麽事。大家都有很長的路要跑，根本不能浪費任何一點時間。而我則呆呆地看着前方，嘴巴緊閉，身邊一片荒蕪。

　　或許我曾經低下過頭，也或許我曾經流過眼淚，但我已經記不起來了。哭了反而會更舒服吧，但那已經沒有所謂了。在那四年裏，我停滯不前，任由時間流逝，而自己卻選擇不去記住任何的事。

　　實說在的，在那些空白的歲月裏，我真的失去了各式各樣的事。我現在拼命想記起來到底失去了甚麽事，卻沒有任何頭緒。我甚至連曾經失去的感覺都快要失去，變成一個無法自省的人了。

　　然而我曾經想過為甚麽不去反抗一下，把不想要的東西都丟掉，然後把錯失的東西都搶回來。為甚麽我還要去上學、為甚麽我還要去賺錢、為甚麽我還要去對着各式各樣的人拼命做着各式各樣的表情？是因為我還保留着希望？還是因為我太懦弱？抑或我壓根兒就無能為力？我不知道。我就那樣甚麽也不說地接受着一切，貪婪地呼吸着，然後低着頭站在原地停滯不前。

　　就這樣過了四年。

　　說起來無能為力的感覺真的很不好受。就像知道自己最愛的人被別人強暴了也不能做任何事，站在一旁用力掩着耳朵，然後還要假裝甚麽事也沒發生過一樣。那就是弱小的感覺。雖然有衝動去反抗，起碼發出一點聲音也好，但卻因為害怕而把話吞回去，強忍淚水任由那些人撕破衣服，然後感覺到自己就像那個女孩子一樣，身體被人玩弄卻反抗不了。默默站在一旁，無能為力。

　　就這樣過了四年。

　　結果當然甚麽也沒得到，卻幾乎連失去的感覺都失去了。這樣的四年下來，我覺得自己已經不似人形。包圍在我身邊的空氣慢慢被染黑，因為時間消失而落下的黑暗。我在這中間失去方向。既不知道多少時光流過，也不知道未來還有多少日子要過。我的眼睛甚麽也看不到。別人向我發問，我就回答；向我索取，我就給予；向我進攻，我卻不能還手。他們向我要求甚麽，我就按照他們的意願提供甚麽，自己慢慢被削平，連感覺也來不及就只剩下骨頭了。

　　到底這樣做有甚麽意義，我根本沒有想過。每當我向自己發問，我卻只能得到「我不知道」這唯一的答案。在時間漸漸消失的黑暗裏，我連想法都失去了。心一點一點地老化，然後無耻地呼吸着。

　　一天，然後是一個月、一個季節、一整年。每天醒來後都迷失方向，機械式地做着重複不斷的事，跌跌撞撞地走在人群當中。一次又一次地去逃避，一次又一次地自我欺騙。閉着眼睛、閉着嘴巴，然後厭煩地呼吸着，在半夢半醒的黑暗裏聽着自己的骨頭溶化的聲音，意識在無能為力中一點一點地墜落。

　　一年過去，秋天又來臨。重複本身不停地重複着，四周卻依舊悲哀。然後又是一年，老化的心死去一半，另一半被我放在抽屜裏。一遍又一遍地回憶、一遍又一遍地撕裂回憶，時間已經停在我身上。又一年的冬天飄在空氣中，身體只剩下冷這一感覺。但無論季節怎麽重複變換，身體卻依舊打着哆嗦。即便又一個春天到來，於我都不再重要。無能為力感充斥着所有角落，另一半的心也已經被我遺忘。時間不再重要，一切只剩眼底的悲哀。想法本身失去地位，甚至連回憶都不再苦澀。腳下的泥沼已經硬化，黑暗也失去重量，只有空白還仍然存在着。夏天落下，儀式也完結，我抬起頭來，所有一切都依然沒有出現。一切所謂的希望夢想反抗成功快樂完美都依然留在另一個世界，而我則甚麽也沒得到，卻幾乎失去一切。時間沒有流動，我也沒有前進。甚麽也想不起來，甚麽話也說不出口。「鏡花水月沒有星，空間裏也沒有點」。到頭來我甚麽也沒做過，甚麽也不知道。

　　這就是四年的空白。

　　

　　然而，「如果它應該是空白的四年，那麽正是我應對此負責任。」

　　不知道為甚麽我聽到了這個聲音。於是，我抬起了頭。四年裏第一次，嘗試移動腳步。就在這個彼岸的城市裏，我嘗試把眼光放出去，得救了的悲哀雖然沒有散去，但卻留下一點空間。而我則嘗試利用這一點小得可憐的空間，從自己的身體裏走出去。可是腳上的肌肉已經硬化，腳下的泥沼也乾硬成石。我一邊拍打着大腿，一邊無聲地大喊「混蛋」、「Fuck you. Fuck you all.」用力地叫醒在時光的深淵裏睡裏的意識。現在，就在現在，我第一次擁有想哭出聲音來的衝動。對着不知道甚麽人放聲大哭，然後得到安慰。或是根本沒人理我，但那不要緊，只要我願意叫出聲就好了。

　　經過多久的努力，左腿漸漸動起來，然後是右腿，然後又是左腿。就這樣一步一步地走下去吧，找回失落的時光，然後用力地呼吸、自在地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