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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05-04 22:10:17| 人氣516|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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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回國的飛機上,他隨意翻閱記事本,一條條讀著那些已經過期的備忘。從三個月前出差的那個日期開始,本子上就塗滿了各式各樣的人名、地名、時間,提醒醒他前進到下一個事件裡。忽然,今天的日期躍入眼底,他看到上面潦草的勾了個紅鉤起來。他疑惑的盯著這記號,腦中飛快思索。
  對了,今天是女兒生日。
  他有些慶幸的笑笑,還好沒有忘了。下飛機之後,他連西裝都沒有換下來,就直接驅車前往一家蛋糕店。進了店門他筆直走向櫃檯那名身著白衣的店員,手探進口袋裡按著皮夾。
  「先生要買些什麼?」店員微笑道。
  「我想幫女兒買個生日蛋糕。」他答。
  「您的女兒喜歡什麼樣的口味?」店員問。
  他側了側頭,赫然發現一片茫然,他並不知該如何回答。他想起十年前的女兒生日,妻買了個蛋糕回家──他已經忘記那是什麼蛋糕了──那年他正巧有空陪她過生日,女兒開心的用食指沾奶油說要在「把拔」臉上畫圖。七歲小女孩的笑聲響遍整個家。
  「奶油……。」他說,但低頭一看陳列櫃裡的蛋糕,沒有一個沒有奶油的,趕緊隨口補充:「水果奶油。」
  店員維持禮貌的微笑,說:「幾歲生日?蛋糕要多大?」
  他有些遲疑的道:「十七歲吧。就八吋。」
  店員轉身托出一個圓形蛋糕,層夾著芋泥、布丁,外覆雪白奶油泡,頂上散著草苺及水蜜桃切片。店員將它連同兩支彩色蠟燭一起裝進盒子裡,用粉紅色塑膠彩帶捆起來遞給他。他從滿是美鈔的皮夾裡揀出一張千元台幣付上去,然後接過零錢。
  他走出店門後,剛才些許的尷尬完全被興奮取代。他坐上車,心想,這個驚喜一定會讓女兒很開心的。不覺間他瞄到另外一名穿著黑西裝的男人也從同一家店提著一樣的盒子出來,走向一台黑色轎車。他嘴角揚起,一陣暖意──這又是另一個「把拔」吧。

  他把車停在附近,提著蛋糕走到女兒讀的女子高中門口。下午四點左右,五月的陽光沒有真正的夏天那麼光耀刺眼,但熱力已經夠人受的了,他感到背上蜿蜒幾條汗水,全悶在西裝裡。黑色的吸熱快。一抹白衣黑裙閃過面前,有些學生提早下課走出來。他望了幾眼,沒有女兒在內。
  他想起三個或四個月前最後一次跟女兒說話的情景。那應該是在餐桌上,全家人共進晚餐。他與妻相視微笑,然後跟眼光中放射年輕的笑意的女兒對看一眼。他的心中充溢著一家之主的幸福與滿足感。
  他記得女兒說:「……我那個同學才好玩勒,還故意躲在警衛室旁邊看他要杵多久。」
  妻笑:「幹嘛這樣欺負人家?」
  「看他能等多久啊。結果半個小時後那個男生還繼續在校門口晃,一直看手錶,好像有點不耐煩,但又不敢走。我同學說她躲在暗處快笑死了,後來才假裝急急忙忙衝出去說:『對不起,我遲到了。』」女兒清脆的聲音不斷。
  他靜靜聽,插不上話。這種時候他會再度驚覺,原來在他加班趕業務期間,女兒已經上高中了。妻也微笑注視女兒。
  女兒抿著嘴,抑著笑說:「結果那個男生馬上露出燦爛的微笑說:『沒關係,我剛到!』。」
  妻和女兒爆出一陣大笑。他在一旁不明瞭有什麼這麼好笑,只好愣愣的輪流看著她們。她們見到他疑惑的眼神,笑的更激烈更暢快了。他伸手拍拍妻的背,口中喃喃說:「小心嗆到了。」妻喘氣著搖搖頭。他再探過手去要拍女兒,女兒也搖搖手揮開他。她們像對要好的姐妹淘,外界的一切無法分享她們同樣頻率的喜悅。
  「……妳們真是……。」妻斷續的話語從抿著的唇傳出。

  走出校門的人隨時間漸漸增多了。
  他沒有跟女兒說要來接她的事,看著放學時刻湧出的人潮,他不禁有些擔心。女兒沒有手機,無法與她聯絡,他只能盯著每一張從門口走出的女孩面孔,心中暗禱可千萬不要錯過了、漏看了。
  女孩們群聚在校門前等紅綠燈,準備過馬路。這時他才發現,四周原來有好多穿著制服的高中男生。他們心不在焉的瞄著書,三不五時就抬起頭來看一眼;有的拿著手機拼命撥號。有個手上抱了一大束花,倚在一棵樹旁,臉上掛著偽裝出來的蠻不在乎以及硬繃的緊張。
  他也很緊張,手心泌出的汗讓提著蛋糕的地方滑了一下。
  他想到那天晚上,後來他開玩笑的問:「有男朋友了嗎?」妻和女兒聞言立刻靜了下來,女兒低下頭扒飯不說話,整個氣氛立刻陷入尷尬。他使眼色向妻求救,卻見到妻神色中有濃濃的責備意味。這時候他心想,我說錯什麼話了嗎?
  「還是在校門口等的人太多,不知道該怎麼選?」他強撐著笑顏打趣道。
  女兒和妻輕輕的乾笑一聲。
  「那沒關係,下次我跟妳媽就去陪妳躲在校門口的警衛室後面好了。」他坐直身子,用正經嚴肅的語氣道。
  妻抬頭看他,呆了兩秒,忍不住又放聲笑了出來。女兒也趕緊吞下口中的食物,很狼狽的、抑止不住的笑開來。
  「才不要,你會嚇壞人家。」女兒說。

  綠燈之後,大多數的學生都過馬路了,只剩下零零散散的幾個人。大概還有五、六個男生也還沒等到伴,繼續東張西望。他心裡升起一個念頭,這些人裡面,會不會有一個是在等他的女兒的呢?或者此刻,他的女兒正躲在警衛室後面?他探頭看了看警衛室,卻只看見幾絲衣衫飄動。
  左邊的那個男孩帶著無框眼鏡,手上拿著一本不知道什麼書,頁裡字排的密密麻麻,但半個小時來都沒翻動過,只一直張望校園。襯衫下擺深深的紮進長褲裡,整身衣物都整齊光潔,皮帶環扣也熠熠發光。這人太斯文了,遇到事情時恐怕沒什麼擔當。不好。女兒,女兒應該不會看上這種男孩吧?
  他的眼光移到旁邊,一個比他高半個頭的男生身上。那人的髮型很搶眼,用髮膠或者什麼其他的方法抓高,一小束一小束刺的跟鋼釘一樣。眼鏡很沒有必要的泛著電藍色光澤,腕上繞著彩布手環,褲管放到七分,垮垮的鬆放著。他心裡冷哼一聲:小毛頭!
  另外有一個頭髮太長。
  還有一個眼神滴溜溜傳,一看就知心術不正,滿腦子骯髒事。
  他的眼光再往回拉,正好看到女兒遠遠的走出來。心裡抽了一下,手握緊了蛋糕盒。就在他要出聲招呼時,突然看見一個男孩突然從校門側邊冒出來,背對著他迎向女兒。他看見女兒好像是笑了一下。男孩熟練的接過女兒手上的提袋,換到左手,右手很自然的伸過去牽起女兒。他們晃悠悠的經過他向公車站牌走去。他只覺陽光烤得他有些暈眩,西裝厚重的高溫簡直就是座微波爐。
  他們兩人慢慢走遠,他隔著十幾公尺望著他們。女兒一直轉頭和男孩說話,她只到他的肩高,所以常常要仰著頭。他看到男孩貼近女兒耳際說了些什麼,接著很迅速的低頭在女兒額上吻了一下,女兒輕輕的偎靠著。
  他躡足跟過去,腦中轟然作響。他沒想到女兒真的有了男朋友。妻一定早就知道了,只是一直沒有告訴他!他不知道自己被瞞在鼓裡多久了,不過現在回想起來,上次晚餐中就已經有些跡象了。尷尬的靜默、妻制止他的眼神、女兒的那句話,他怎麼會這麼遲鈍!
  不過話說回來,這也算是件好事吧。女兒已經高中了。他想。
  但這男孩子可靠嗎?看他剛剛的動作,雖然是很體貼沒錯,卻熟稔的讓人生疑。他一定是個情場老手,或許他正同時跟好幾個女生往來。女兒年紀還小,不可能看出這些的。而且他的書包一直背在不是慣用手的左肩,一定是因為要隨時空出右手來牽別人的手,他……。
  思緒及此,他不禁高聲呼道:「喂!……」
  一時之間他叫不出女兒名字,只能乾乾的這樣喊一句。幾乎所有的人都回頭看他,包括女兒和男孩。他的眼光與女兒碰上的那一刻,心不禁一涼,手突然一軟,蛋糕盒「恰」地鬆塌了一下,有條帶子崩斷了。
  那不是他女兒。
他認錯人了,只是很像而已,背影身形幾乎一模一樣。
  他趕緊快步走到一旁,不敢再看那對情侶。他扶起蛋糕盒,確定蛋糕沒被砸到。他腦中一片混亂,下意識的看看錶,女兒怎麼來沒出來?他口乾舌燥的瞪視著校門口,假裝剛才的愚蠢舉動沒有發生過。走出來的人越來越少,留在門口的人也隨之離去減少。女兒快出來了吧。
  忽然他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身旁掠過,一個人影匆匆經過面前,手上提著跟他一模一樣的蛋糕盒,穿著西裝,正是那個和他一起買蛋糕的男人。他們互相看到對方時都呆了幾秒,然後視線下移到對方手上的蛋糕,了然的笑了。

  十分鐘之後,女兒才拖著一身疲憊慢慢的踱出來。他大喊一聲:「嘿!」他很驚慌的發現自己還是沒辦法叫出女兒的名字。
  女兒抬起頭,神色有些吃驚的朝他緩緩走來。他領女兒到停車的地方,幫她打開車門讓她坐進去,把蛋糕也遞給她自己才上車。她的眼神茫茫的沒有焦點,頭髮被汗溼黏在頭髮上,身上的制服無力的沓軟著。她橫過書包放在膝上,手梳了梳裙子就垂放在兩旁,頭往後一仰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
  他突然有「不認識女兒了」的錯覺。
  他微帶歉意的想著,接完這個案子之後,是該去把積存的休假拿出來用了。得多花點時間陪陪女兒,陪陪妻,他暗暗告訴自己。這次,絕不能再跟以前的很多次一樣爽約,他明天馬上就去挪時間出來。
  他掛起嘴角,悅聲說:「生日快樂!」
  女兒好像沒有了力氣,閉眼輕聲應道:「嗯。」
  「蛋糕拿好,小心,我要開車囉。」他叮嚀道。
  女兒點點頭。
  他轉身發動車子,正好看見路燈一個個亮起,暮色漸次披下。他俐落的切出車位,在城市的街道上穿梭。他一邊開車,一邊從後照鏡偷瞧女兒疲倦的臉容。女兒面無表情的側靠著,眼睛定定的望向窗外。或許是光線不足的緣故,也或許是真的太久沒有好好的注視過她了,他竟覺得這張似成熟未成熟的臉是他從未發現過──甚至有些陌生──的美麗,跟妻當年差異好大。
  他想起今天看到的那對小情侶。其實那個男孩子真的是很溫柔很體貼的。
  他再一次的浮起微笑:女兒都高中了呢……。
  想想自己不知道錯過了多少,關於女兒的事,還好有妻一直陪著她,不然她一個小女孩多麼孤單。
  在挪過一個轉角時,他對女兒說:「妳還記得妳的七歲生日嗎?」
  後照鏡裡女兒視線移回來,從後照鏡看著他,搖搖頭:「……不太記得了……。」
  「那年我工作正開始忙,」他看到女兒的臉暗了一下,忙續道:「好不容易在妳生日時請了假回來,跟妳玩了一整天。小時候妳真的很皮。」
  女兒笑笑,虛弱中透著一點虛浮的什麼情緒。
  「我還記得妳媽買了一個好大的十二吋奶油蛋糕,我們三個人根本吃不完。後來妳……。」他興匆匆往下說。
  「媽?」女兒霍地坐起身子,聲音高了起來。
他嚇了一跳,有些遲疑的答道:「對啊。」
車子剛好到一個路口,被紅燈攔下,垂直方向綠燈倒數「100、99……」。他從後照鏡上看到女兒臉孔上多了一種完全陌生的冷酷及怒意,頓時周身都冰涼了起來。女兒猛地往前傾移,蛋糕盒被壓到發出刺耳的摩擦聲音。女兒聲音再提高:「媽!」
  不知名的惶惑感繼續升高,他語氣變的軟弱、不太確定:「妳忘了嗎?妳用手指沾著奶油,追著我滿屋子跑,還說要在我身上畫圖、寫字……。」
  女兒沉默不語。他轉過頭,與側著身瞪他的女兒對望。他看到女兒眼中的成分極複雜,糅合著憤怒、無奈、不解……。冷氣呼呼地打在兩個人臉上,他感到自己的臉孔正一點點乾皺緊縮。女兒表情中的恨意是如此真實,他打了個寒顫,連移開互視的眼光都沒辦法。
  女兒緩緩開口──幾乎是一字一頓──冷聲道:「你為什麼這樣說?……為什麼?……我出生的時候,公司招你回去加班,然後媽就難產死在手術檯上了不是嗎?……醫生打了多少通電話,就是找不到你……找不到你來見媽最後一面。……」
  他如遭雷殛,百骸俱震,愣愣的痴望著這個女孩。
  她話畢立即「碰」地打開車門,跳下車,快步走遠。等他回神她已在幾十公尺之外了,他想開口呼喚,卻發現自己還是不知道該叫什麼名字。蛋糕盒被她一隨手甩在座位上,盒子從帶子斷裂的哪一角咧開,蓋子掀翻過來。他看著裸露出的蛋糕,赫然驚覺在下午的高溫之下,蛋糕的奶油幾乎完全融化成一灘稠白水液了。
  綠燈亮起,後面的車「叭」地鳴響起催促,他反射性的催動油門。一台黑車搶過他面前,轉了個彎擋住了他的前進方向。他有些困惑的瞥見:車內是剛才那個男人,而後座一個酷似女兒的女孩笑著解開蛋糕盒,裡面的奶油沒有融化。

  到家,他拿出鑰匙開門,拖著步子走進去。
  妻迎上來說:「回來啦?」邊笑著幫他把行李箱都搬進來,看到車上的蛋糕,便指著道:「呦!還記得女兒的生日?真好!」
  他問道:「女兒還沒回來?」
  「對啊,她說今天會晚一點,男朋友要幫她慶生。」妻笑笑:「她要我今天才准告訴你這件事。」
  他重重的吁了口氣,他也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他說:「蛋糕快壞了……奶油早就融了。我們等一下再出去買吧。」
  妻看看他,彷彿很難以置信這話是出自他口中。妻想必很以為他會問關於女兒的男朋友的事吧。看著妻的訝異表情,他想起今天看到的情侶,男孩女孩的手緊緊握著不放,就像他牽著小時候的女兒。
  或許當時我沒有認錯,是她沒認出我吧。他帶些苦澀的在心裡笑了。

‧刊登於野葡萄文學誌九月號。

台長: 朱宥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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