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她的男朋友吵架了。
那所以呢?一般吵架中的男女朋友都是怎么做的?
滿腦子困惑地跑去問老媽,如果她和老爸吵架了,都是怎么處理的?
誰知——
「我和你老爸天天都在吵。」什么鳥問題。
好像也對。「可是那個階段已經跳過了,現在這個叫冷戰。」
老媽這次回得更絕。「我從來就不知道什么叫冷戰,只知道誰打贏了就聽誰的!」
換言之,有本事就比拳頭,不要使性子。果然是暴力家庭。
聽了半天,實在聽不到有點建設性的答案,她嘆了口氣,決定不再去想那么高難度的問題。
所以,她暫時放下「據說」正在冷戰中的男友,依舊一天到晚往醫院跑。
小柔的狀況,愈來愈不樂觀了,有時和她說沒幾句話,就已經疲倦得撐不下去,她看在眼裏,暗暗憂慮,心中隱約有了不祥的預感,由江孟擎眼中,她讀出相同的訊息。
這一天,她在學校裏,忽然接到江孟擎的電話,聲音很急迫,心知有異。
「快點,小柔堅持要見你,她在等你——」隱含的一聲哽咽,讓她聽出端倪,她二話不說,用最快的速度飛奔到醫院。
「蘋……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小柔一直喃喃重復著這句話。
她不懂,她到底對不起她什么,但是小柔眼淚掉得猛,她只好回答她:「好,我原諒你,不論任何事,我都原諒你。」
「不,你不明白……你不明白,要和小孟很幸福、很幸福地過下去,不然、不然我……永遠無法原諒自己……」是她的錯,一切都是她的錯啊,他們本來可以是很匹配的一對,都是她害的……
「別說 話,你要撐下去,別忘了,小孟還在等你進禮堂。」言子蘋拉高她的手,讓她看清那只婚戒,給她活下去的力量。
禮堂……不了,這輩子再也沒機會了。
她輕笑,為小蘋的善良。
用盡全身的力氣,毫不猶豫地拔下戒指,移放到她手中。「小蘋……這個禮堂……你替我走進去。」
「你胡說什么……」
「不,聽我說完,小孟他……他一直……」
「別說了。」江孟擎於心不忍,張手用力抱緊她。「什么都別說了,拜托你。」他沒有辦法看她忍著病痛,硬是要為他尋求幸福曙光,哪怕費盡全身力氣,只求來分毫。
「不要擔心我,我會很好,真的。」將臉埋在她頸間,隱去掉落的淚水。
呼吸聲變得急促、沉重,她用盡最後一絲的力氣,拉來小蘋的手,與他的重疊、交握。「小孟的心……在你身上,一直、一直都是……我、我……自私地強留了他許久,現在……還給你……請你、請你……好好愛他……這是我……最後的……自私的……、心……願……」
「我……」言子蘋為難著,不知如何回應。
「求你……求你……」她眼睛睜得大大的,吐出來的氣息遠比吸入的微薄空氣多出許多。言子蘋心知肚明她已經撐到極限了,卻仍不願放棄,抓著她的手力道大得驚人——
小柔說,她在贖罪,雖然不明白,她做錯了什么,但是,她最挂心的人是小孟,沒見他幸福是怎么也不安心的,難道,要讓她帶著遺憾離開嗎?
言子蘋一急,喊了出來:「好,我答應你!」
她笑了,凝在眼角的淚水來不及落下,停在半空中的手已然滑落。
她是帶著恬靜安適的笑容,離開人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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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柔已然下葬,然而,江孟擎的心情,卻尚未從悲傷中平復。
所有人都以為,他是痛失摯愛、傷慟難息,但是,只有他自己明白,那是一種虧欠,無底洞般的虧欠。
小柔把一輩子的愛情,都在他身上用盡,愛得那么深、那么重,而他卻始終未能回報她一絲一毫的愛情。
他以為,只要陪伴在她身邊就夠,她也是這么告訴他的,但是,若真是這樣,她為什么會這么地不快樂,望著他微笑時,眼中卻有著一絲落寞……
當他擁抱她時,心裏始終藏著一個人,他以為他隱藏得很好,直到她主動開口說要回臺灣時,他才恍然驚覺,她一直都知道!
她一直都知道,她擁有的是愛情假相,卻故作無知,配合著表現出沈醉在幸福中的甜蜜姿態……
將臉埋在掌中,一室的冷寂,如蟲蟻般寸寸嚙食心靈。
即使沒有愛情,他們曾相伴、相知了這么長的年歲,如一束溫暖,日夜守候在他身邊,如今,空蕩蕩的心、空蕩蕩的房子,好旁徨……
門鈴聲在耳邊響起,他不想、也沒有移動的欲望。
他知道來者是誰。這陣子,她總是往這裏跑,煮些一點也不怎么樣的食物荼毒他的胃,想盡辦法找他拌嘴,企圖轉移他的注意力,不讓他再陷入悲傷漩渦……感覺得出,她極不放心他。
門鈴聲持續響著,像在和他比固執,他終究還是投降了,起身前去開門。
「怎么那么慢吶!你在睡大頭覺哦?大白天的,豬八戒……」
淡瞥她一眼,沒心思和她抬杠,轉身倒頭又窩回沙發上。
過沒多久,廚房竄出陣陣可疑白煙,他翻了個身,不予理會。
再過一會兒,愈來愈厚的濃煙傳來,整間房子陷入陣陣的煙霧彌漫中。
一開始,左鄰右舍還會來按他家的門鈴,關心發生什么事,甚至還有人誤以為失火,打電話叫消防車,但是次數一多,所有鄰居對這景況也漸漸習以為常了,甚至還可以在陣陣白煙竄出窗口的同時,一邊吃飯一邊當作是在霧色迷人的擎天崗野餐。
習慣果然是個可怕的東西啊!
不意外的,濃煙通常會伴隨著乒乒乓乓、鍋碗瓢盆落地的聲響傳來,合音是適時伴奏的女性尖叫,最後,一陣不太稱得上香味的……復雜味道傳入鼻翼。
「喂,起來吃點東西!」伸手推了推,他沒反應。
手肘頂了頂他,還是不鳥人。
耐性用罄,一腳往他尾椎踹去。
「姓江的,你到底起不起來?再不起來,我一把火燒了你家廚房!」
江孟擎終於懶懶地抬起眼,終於有了回應。「我以為你已經在這么做了。」
那斜眼一睨,似在提醒她前幾天的事。信心十足地說要煮盤焗烤義大利面給他吃,並且在他用眼神質疑這句話的可信度時,拍著已經很平的胸脯打包票,絕對讓他讚不絕口,美味到連舌頭都想吞下去。
然而事實是,為了那碗味道讓他極度後悔自己還活在世上的義大利面,他拉到差點脫肛,甚至還得幫忙滅火,以免賠了腸胃又折屋。
言子蘋呼吸一窒,差點氣壞五臟六腑。「那、那是因為……我不熟練嘛!」枉費本姑娘煮得那么辛苦,居然不領情。
她開始挽起衣袖,打算在他搖頭說出一個「不」字時,立刻扭斷他的脖子。這輩子她還沒為誰下廚過,敢不捧場就給她試看看!
江孟擎淡淡掃了她一眼,拿起筷子一口一口沒什么表情地吃著。
「有進步嗎?」蹲在他腳跟前,雙手托腮,明亮眼兒眨呀眨,期待地看著他。
那模樣,多像討好主人,等待被安撫的狗兒。
他順應民意點頭。「有,進步很多。」
起碼,胃不會再痙攣,在吞得下肚的等級內。
言子蘋看他的表情有些驚異。
老爸曾半開玩笑地說:「能夠冒險犯難吃完你們母女做的菜的人,基本上已經具備娶你們的資格。」
那時,她還哇哇叫地抗議。什么嘛,她那么廉價哦?這樣就能娶她了?
現在,她卻突然有點明白老爸的意思了。
不管她做出什么樣的食物,江孟擎沒有吭過一聲,總是面無表情地吃完它。當初,老媽會是因為這樣,才下定決心嫁給老爸的嗎?因為她知道,這個男人可以包容她的一切。
等他吃完,她洗碗、收拾好後,再回到客廳,沒看見他的人,沿路找到寢室去,他趴臥在床上,失神看著床頭擺放的合照。
「才剛吃飽又要睡了哦?你真的很豬 !」
江孟擎視線沒移動半分。「你回去,我想一個人靜一靜,想點事情。」
「靜什么靜,天氣那么好,我們出去走走。」她上前,伸手去拉他。
「不要。」
「走啦!」
「我說不要!」
「我說起來!」
一拉一拒,一進一退,江孟擎退無可退,皺眉道:「言子蘋,你煩不煩?」
她一愣。
「對,我很煩,你到底起不起來?」
她瞪視著他,倔強地緊抿著嘴,握牢雙拳。
江孟擎張口還想說什么,迎視她的面容……話全吞了回去,爬起身來,本已做好打算要和他打一架的言子蘋,反倒被他突來的妥協給怔住。
不為什么,只因為他太了解她。這個倔傲的小女子,從來不在人前流淚,當她覺得受傷時,只會緊抿著嘴,掩飾想哭的脆弱。
那一天,他們回到昔日母校,四處走走逛逛,尋找年少足跡。
這裏,埋藏了許多他們共有的回憶,走過每一處創造美好時光的地方,追憶已逝的年歲、已逝的故人。
在那年少輕狂的時代,他們做過許許多多的 事,在現在看來有些可笑,但在當時,卻是那樣任性灑脫又快樂無比……
他們曾在炎炎夏日,一起蹺課到學校對面的小店吃碗清涼滄暑的紅豆冰。
他們曾賭過那個笑起來又甜又可愛的冰店西施在偷偷喜歡誰,甚至賭誰能成功約她出去看電影。
他們也曾為了某些無聊的賭約,要賭輸的人進麥當勞買炸雞吃一口,坐在地上哭喊:「這不是肯德基……」
那樣的無憂青春,那樣不受拘束的歲月,早已離他們好遙遠。
來到昔日教室,她告訴他,阿銘以前常常自己的課不上,蹺課跑到她們教室來,坐在最後一排躲老師,偷偷地傳紙條給小臻,享受著似有若無的距離美感。
經過籃球場,想起小柔總是靜靜站在一旁,欣賞他在球場上矯健俐落的英姿,她其實很羨慕那時能站在他身邊的小蘋,盡管他總是把球往她身上砸。
操場後,有一棵芒果樹,長出來的芒果永遠是酸的,但他們都樂此不疲,她負責爬上樹去摘,而小柔就負責做成酸酸甜甜的冰鎮芒果青,帶來學校分大家吃。
畢業的前一天,大家離情依依,哭得一塌糊涂。就在這棵樹下,每個人分了張小卡片,寫下心裏最想告訴某個人的話,放進玻璃瓶中,挖了洞埋在樹底下,約定多年後要再一起回來看。
「想不想看看,小柔留了什么話給你?」站在樹底下,她問著身旁的他。
意思是,她要偷挖出來看?
江孟擎表情輕輕顫動了下。「不想。」
「你都不好奇哦?」小柔留下的只字片語,對現在的他來講,都是別具意義的,至少能稍稍安慰他。
「不。」
「好啦,我們看一下咩……」努力誘惑。
「我說不要就是不要。」堅決拉了她走人。
離開學校後,他們到海邊去吹風,講了很多他和小柔這幾年的生活,講他們共處的點點滴滴……他現在要的,也只是一個傾吐心事的對象而已。
一直到最後,他們都只是沈默地看著大海,誰都沒再開口說一句話。
他們待了很久,直到她靠在他肩膀睡著。
醒來時,天色已經很暗,她肩上披著他的外套,而他縹緲的眼神,依然望著遠方。
她下意識地低頭看表。
他收回視線,看了她一眼。「走吧,該回去了。」
回程途中,雙手將他腰際纏抱得更牢,臉頰熨貼著他的背,寬闊的肩為她擋去夜風。
困倦欲眠的當口,車速停止,她撐開沉重的眼皮——一張冷沈的面容映入眼底。
她的現任男友。
這種情況,實在很尷尬。
原因在於,魏柏毅的態度像是捉好在床,可是她卻完全沒有腳踏兩條船的自覺。
但,若要她否認……看著江孟擎沒有表情的臉孔,她居然一句都說不出口。
「那個……小孟,你先……」
他點頭,沒等她說完。「我先回去。」
「我晚點給你電話。」
江孟擎沒點頭,也沒搖頭,發動機車離去。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眼界,耳邊聽見魏柏毅說:「我打了二十幾通電話,你沒接。」
聲音平平地,只是在陳述一項事實,她卻聽得莫名心虛。
低頭翻找出手機,早就被他打到沒電,呈關機狀態了。
「那個……呵呵,手機沒電了耶。」她 笑,不知該怎么應對這樣的情況。
他盯視著她,眼神不特別冶,卻讓她連 笑都僵到再也擠不出來。
「對不起。」她認命地道歉。「我不知道你會找我,因為你說我們在冷戰嘛……」那冷戰中的男女朋友,應該是不會找對方的吧?
「你知道我們在冷戰,有想過任何實質的方法改變、或者打破僵局嗎?還是,就理所當然地去找另一個人。」
聽出他話中的暗諷,她抗議地叫道:「我才沒有那么卑劣,不要說得好像和你吵架剛好正中下懷,好去找他好不好!人家小孟的女朋友才剛去世,我擔心他啊,事有輕重緩急嘛,你不要連這種醋都吃……」
魏柏毅閉了下眼,揉了下疼痛的額頭。「言子蘋,你沒有搞清楚狀況,現在不是我在介意緩急問題,而是,我和你吵架,你曾經失措過、擔憂過、不安過嗎?也許我誤會了你,也許我會和你分手,也許我無法諒解你呢?你有沒有試過解釋、挽回的動作?你就不怕,我真的再也不理你嗎?今天的重點在於,你、並、不、在、乎!」
「呃?」 眼。一句話都反駁不出來。
她確實以為過一陣子就沒事了,不曾擔心過他再也不理她的問題。她所有的心思,全都讓另一個人佔滿了,擔心失去女友的他,一個人無法承受過重的悲傷;擔心他把自己鎖在小小的空間裏走不出來,擔心他沒吃好、睡好……
「我和你吵,不是真的有多生氣,而是想看看你會怎么做,想知道,你在乎我的程度,只是……」魏柏毅苦笑。「我沒想到結果會是這樣。」
她喉嚨被扼住,發不出聲音。
那、那他現在的意思是?
「我以為,只要耐心等候,你早晚會開竅,但是顯然我少算了一步棋,早在我之前,有人也在等這一天。」他輕嘆,退開一步,深深凝視她。「小蘋,你不能再逃避了,該睜開眼睛好好看清自己的心了,想清楚,你要的到底是誰。」
轉過身,離去的方向,與江孟擎背道而馳。
她站在巷子中央,今晚二度目送另一個男人走遠。
她要的,到底是誰?
一句話,讓她陷入深深的迷惘中。
她要誰?這點,她從沒想過,更不曾質疑過,難道,不是魏柏毅嗎?她一直都是這么認為的,那他又為何要這么問?
那句話,讓她失眠了一個晚上。
隔天,想起她忘了打電話給江孟擎,和同學吃飯吃到一半,整個人驚跳起來,衝到外面去撥電話,同學還以為她撞邪了。
當她問到——他沒等她的電話等一個晚上吧?
另一頭,是沈默的。
原本只是順口一問,沒料到隨著他的沈默,她心臟一陣緊縮,也跟著沈默了。
「你們,還好吧?」
「嗯……呃,還好啊。」她含糊其詞。
「沒吵架?」
「……對。」
「感情甜蜜如昔?」
「……嗯。」
他輕聲嘆息。「小蘋,你不要騙我了。」
「我……哪有。」
「我知道你很困擾。」如果沒什么事,她不會忘了打電話,他太了解她了。
「……」
「你暫時不要再來找我了。」
一句話,轟得她腦袋無比清醒。「小孟,你——」
「別擔心,我會很好的。你好好地去面對你自己的問題,就這樣。」
他挂了電話,她卻陷入更深的迷惘中。
小孟要她好好面對自己的問題,但她最大的問題是——她不知道她的問題在哪裏-
她的問題、她的問題……她的問題到底是什么呢?
她聽了他的話,試著找出她的問題,但是去找魏柏毅,他竟然也不約而同地告訴她:「我不想勉強你,等你想清楚了再說,目前——我們就暫時到此為止。」
很好!她沒想到,自己原來這么顧人怨!
連續好幾個晚上,她翻來覆去睡不著,想著江孟擎的話,也想著魏柏毅,愈想就愈雜亂無章,理不出頭緒。
他們到底要她想什么?又到底想聽她說什么?
男人啊——真是難懂的生物。
煩到受不了,跑去問老爸。他用奇怪的眼神瞧她,嘆氣。「姓方的,你幹么把我女兒生得那么笨?」
嗑瓜子的老媽涼涼回了句:「有本事你來生。」
眼看兩人又要鬥上,她急忙說:「老爸,你先回答我,要吵再慢慢吵,拜托!」
「笨蛋!想想這兩個男人對你的定義,這樣就夠了。」
一個禮拜過去,浮躁的情緒開始沈淀下來。
她開始回想,和魏柏毅共處的點滴,以及和江孟擎在一起時,發生過的每一件事……愈想,就愈明白。
和魏柏毅,是一種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的發展,身邊總是有他,於是習慣性將他定義到那個空缺、而他想要的位置上。
但是,和江孟擎,即使不在一起,心頭仍有個位置替他保留,惦著、念著,從未放下過。他可以很直接地牽動她最真實的情緒,喜、怒、哀、樂……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幕,都儲存在心底最深的地方,不曾遺忘過。
這,就是老爸要她想的,這兩個男人對她的定義嗎?
如果,兩者的存在造成衝突,必須做出取舍的話,那——答案,又何需質疑?
一直以來,都只有一個,連思考都不必!
這一瞬間,她豁然開朗,明白這兩個男人,要她面對的是什么。
好笨,言子蘋,你好笨,那么簡單的事還要困擾半天!
想起逛校園那天,在樹底下江孟擎不尋常的態度……
她倏地由床上一躍而起,不顧現在已淩晨一點半,換掉睡衣,拎了鑰匙就往外衝。
深夜的校園,寂靜無聲,除了蟬鳴蛙叫,就是幾只流浪狗趴在走廊邊。
她拿著手電筒,蹲在操場外的芒果樹下,挖開當年埋的洞,慶幸玻璃瓶還在。她小心翼翼取出,拍掉瓶子上的泥土,打開瓶口後,反而無法動作,盯視良久。
他會寫些什么呢?
什么是他當時想說,卻說不出口的話?
對她?或是小柔?
取出卡片角落署名「小孟」的那一張,她遲疑了半晌,攤開。
一字,一句,清晰,不容錯辨。
這,就是他當時想說的嗎?
一股熱氣衝上鼻翼,酸酸的,揪緊了心。
她,有了想哭的衝動。
「小蘋——」輕輕地,一聲叫喚響起,她怔愣地抬起頭,月光下,清亮明眸蘊著水光,浮現些許詫異。
「你怎么會來?」
江孟擎嘆氣。「我睡不著,想來走走。」
是默契嗎?那兩顆早在六年前就該契合的心,在今夜,重逢。
遲了許久,但,終究沒被湮沒在歲月洪流中。
「你……為什么不早說……」他明明有很多、很多的機會,即使六年前沒有,六年後,他也隨時都可以說,她有權利知道啊!
他視線往下移,瞧見她膝上的玻璃瓶,以及她手中的卡片,再往回移,對上她淚光閃動的眸子。
他不言不語,走上前,挪開玻璃瓶,拉起她的手拍掉上頭的臟污。
「原來……小柔說的,是真的……」
他終於抬眼。「你不必理會小柔說了什么,那是她一廂情願的想法,沒有看清現實,很多事情都會改變,六年前、六年後,不可能還會一樣。」
「我……」她張口想說什么,他不疾不徐地又接續。
「你有你的朋友、你的生活圈,不可能為了六年前一段未實現的夢,而去強迫改變一切。我們都長大、也成熟了,不再是當年十八歲的男孩與女孩,這是我們必須去面對、適應的,六年的時差,不算短。」
「例如……魏柏毅嗎?」她輕問。
「也許。」他扯唇,那只是其一。「所以小蘋,我不希望小柔臨終的遺言,為你帶來壓力,你沒有答應她什么,更不需要勉強自己什么,這就是為什么,自小柔去世到現在,我一直不願意你來找我最主要的因素。那天晚上的狀況……我極不希望它再發生第二次。」
「那……你為什么不問,我對他的感覺?」這不是他要她面對的問題嗎?
「你對他的感覺?」
她凝著淚,神情堅定。「如果可以重新再來,我,還是不會愛上他。」
還是?
他輕輕震動。
那么,你的心又在哪裏?
他定定凝視她,沒問出口。
「我不是因為小柔的交托才放不下你的,今天即使她什么都沒說,我還是會這樣做。」
他點頭,退開一步。「好,你解釋完,我也明白了。但是小蘋,我的決定依然不變。」
「為什么?」她抗議。
他搖搖頭,輕道:「我說過,六年的時差不算短,我們都需要一點時間去調適自己,所以,我那句話是認真的,在你還沒弄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前,我們還是暫時不要見面,我也需要一點時間,去沈淀情緒。」
一名為他付出一切的女子剛辭世,他沒有辦法馬上投入另一段感情中,即使,是他一直以來,惦念縈懷的她。
她怔怔然,無法言語。「就……這樣嗎?」
他凝思道:「以一年為期好嗎?你可以思考,可以選擇你要過的人生,一年後,我在這裏,等你告訴我答案。」
屆時,將會是全新的開始。
眼神對望中,他們讀出了相同的信念。
漫長的一年,開始值得去期待。
輕輕隨風飄落的小卡,落在兩人腳邊,清晰字體寫著簡單幾行字——
言子蘋,如果我說——我喜歡你,一直都只有你,不是小柔,不是任何人,你能容許,你能接受嗎?
三百六十五天,說長不長,說短,其實也不短。
她撕著日歷,一天,又一天,記錄著等待的痕跡。
她懂他的意思,這一年當中,她過著她的生活,不特別為誰而期待,不刻意為誰保留心中的那個位置,如果一年後,她沒變,他也沒變,那就是他們的開始。
然而,一天天沈潛下來的,是思念。
不為誰保留那個位置,卻沒人住得進去。
就在一年之約即將來臨的前一天,她難得換上套裝、窄裙,穿上高跟鞋,盤起頭發,就為了到某知名公司面試,必須給人精明幹練的形象。
出門時,隔壁鄰居正在忙著搬家事宜,雜物堆得有點亂,直擺到她家門前,對方頻頻向她道歉,她笑笑搖頭,繞路過去。
「啊,對了,言小姐,這是你的吧?」
被叫住的她,回頭接過一只信封袋,看起來有一段時間了。
「可能是郵差投錯信箱,我家小朋友不懂事,拿了進來,一直堆在舊雜志裏,這幾天整理才看到,時間有點久了,真是對不起。」
她隨意打量了下信封,順手塞進隨身的包包裏。「沒關係,應該不是什么重要的信。」
趕去面試完,走出公司,她重重吐出一口氣,第一件事就是先解開盤得太緊的頭發,任它自由披散在肩膀。找了個公車站牌的座椅,脫掉腳下的鞋,兩眼同時忙碌地搜尋,如果可以,她還想來一支冰淇淋。
真要命,她還是不適合一板一眼的生活,管它什么高學歷,明天還是去找不受拘束、自由一點的工作好了,這種職位高、年薪高、連架子也高的地位,她實在待不住。
等公車的空檔,想起出門前隨手放進包包的信封,閒閒拿起來,順手拆開,才看第一行,她就呆住了。
小蘋:
我知道你看到這封信時,一定會很驚訝。聽我說,我的時間不多了,所以我決定把所有的真相,都告訴你。
如果我告訴你,小孟喜歡的人,從來就不是我,你應該會很驚訝吧?那如果我再告訴你,他喜歡你很久了,你應該會更加錯愕得回不了神吧?
偏偏:它真的是事實。
我知道,你對他也有相同的感覺,我知道的。
那是一種,心意相通的男女之間,所能到達的心靈相通,你知道嗎?你們凝視彼此的眼神,散發出同樣的頻率,在那一刻,我就知道,我輸了,不管對小孟的感情再深、再重,對他再柔情萬般,還是輸給和他打架拌嘴、爭強好勝的你。
對不起,我利用了你對朋友的義氣,無形施加壓力,讓你不敢看清自己的心,利用了自己的病弱,將他強留在身邊,對不起。
更加對不起的是——我說了謊。
親愛的小蘋,我必須告訴你實話,記得那株情人樹的傳說嗎?我偷換了鑰匙,不知哪來的篤定,我知道,你一定找得到正確的鑰匙,或者說——我信任小孟,他不會讓他喜歡的人,認不出他。
鑰匙是屬於你的,心鎖定你開啟的,小孟——也是你的,這一切的一切,我強佔了許久,現在,物歸原主,我把你的幸福,還給你。
這些年,他人留在我身邊,但是我知道,他沒有一刻忘記過你。
你一定不曉得,小孟的攝影技巧比所有人以為的都還要好。他總推說,只是幾張無趣的風景照,但是小蘋,你知道嗎?他的相機裏,滿滿、滿滿地,都是你!你的每一道神韻、每一記眼神流轉,每一分笑容,他都細心收藏著。也許在他眼中,你就是最美、最渾然天成的風景吧!
每當夜深人靜,他總是趁我入睡後,悄悄地拿出你的照片,一張張、一頁頁地看,那么認真地在心底描繪你的形影,你的一顰一笑,分毫不舍得忘。
也許是天意吧,該是你的,怎么也拆不散,不管我用了再多的小手段,他心中仍然挂念你。
看清這一點,生命即將走到最終點的這一刻,我只能祝福你們,雖然,遺憾相伴多年,他自始至終,無法愛上我分毫……但,不能再更貪心了對不對?我擁有的已經那么多,除了愛情,他真的竭力在為我付出,不讓我短暫的生命留下任何遺憾。這么一個重情重義的男子,小蘋,請你好好把握,好好地,憐惜他,把我沒有能力給他的快樂,一並補上,好嗎?
小柔 於醫院深夜
看完信,兩顆清淚冷不防地滴落信紙。
那時的小柔,必然病得極重了,否則,原本娟秀的字跡,不會寫得歪斜無力,一直到那一刻,她都還挂念著他們嗎?
難怪她聲聲歉語,因為她一直覺得,親手拆散了她和小孟,愧疚難安,是這樣的吧?
小柔,善良得令人心疼的小柔。這沒必要內疚啊,如果小孟不是自願,她的小手段搶不走,如果她不是那么溫柔美好的女孩,小孟不會如此憐惜她,寧願犧牲掉自己的愛情,都要陪她走完最後一段路,所以,她真的不必愧疚,更不必良心不安啊!
倒出信封內小巧的銀制鑰匙,牢牢握在掌心,在心底輕聲說:「小柔,你放心,你交代的事,我會記住,也會做到。」
如果,這支鑰匙,真的代表她的幸福,那么,現在她已牢牢握住。
一枚銅板撞擊地面,發出清脆聲響,轉了兩圈,滾落她腳邊,停住。
她伸手欲撿,另一只手也同時伸出,兩人下意識地抬頭,四目相接。
錯愕。
須臾,相視莞爾。
「早了一天,要不要緊?」她笑問。
他搖頭,淺笑。「你的答案,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她起身,定定地站在他面前。「我們來打個賭。」
「賭什么?」
一伸手,勾出他領內的鏈墜,另一手,晃動鑰匙銀亮的光芒。「如果,這支鑰匙,打得開你的心鎖,那么,你可不可以也打開心門讓我走進去?我們好好地、認真地談一場戀愛。」
「那有什么問題。」他大方攤手,任她去試。
「你不怕?」她斜睨他。
「怕什么?」
「怕打不開?或者,怕打開了,往後你的胃,就沒好日子過了。」
他淺笑,再淺笑,不語。
他對她有信心,一直以來,都是。
他相信,他與她,心有靈犀。
那年,將鑰匙挂在樹上的最高處,從來就不是整人,而是深知她的脾性,向來不安於平凡的她,不會乖乖在樹下邊打呵欠邊挑鑰匙,如果有得選擇,她會做最具挑戰的行徑。
除了她,沒有一個女孩子,爬得了這么高;除了她,他不想要任何人,拿到屬於他的鑰匙。
也或者,那則傳說,根本就是不存在的,說穿了,它沒有魔咒,而是——
而是在考驗,情人之間獨一無二的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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