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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3-08 22:50:23| 人氣61|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出嫁誓從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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棗兒又熟了。

  那鴿蛋似的棗子,微微的黃,淡淡的綠,掛在那屋角落、牆頭上、灶房門口的棗樹梢頭,看得小鬼們眼睛直流口水,覷著沒人注意偷偷拿竹竿去打,掉得幾顆是幾顆,這可比大人們摘來給你吃香甜多了。

  往年在這時節裏,滿兒總會親手醃制蜜棗給允祿吃,允祿不愛吃甜,所以滿兒醃制的蜜棗都不會太甜,幾乎都是純棗子的甘甜味,也依然保持著濃濃的果香。

  大概就是為了吃老婆親手醃的蜜棗,允祿趕在這時候回京裏來了,自然,他並不知道今年沒有蜜棗可吃了。

  「恭迎王爺回府!」

  「嗯。」

  剛回王府,允祿還沒有察覺到有什麼不對,一直到進了寢樓寢室,塔布與烏爾泰半聲未吭,動作一致地在他跟前撲通兩聲跪下,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立刻瞇成兩條細縫。

  「福晉又惹什麼麻煩了?」

  塔布與烏爾泰兩顆腦袋掉得一樣低。「回王爺,福晉……福晉不見了。」

  眉宇間霍然爆出一股駭人的陰厲之氣,「說!」允祿怒斥。

  「是,王爺。」塔布咽了口唾沫,依然不敢抬頭。「那……那是半個多月前的事兒,小七來找福晉……」

  塔布說得很詳盡,不敢遺漏半項細節,允祿也似乎很平靜的傾聽著,但緊握的雙拳掩飾不了他真正的心情,瞳眸中愈來愈熾盛的暴戾光芒更清楚顯示出他心中激烈澎湃的憤怒。

  「……後來小七來找我們,說他知道該上哪兒去詢問福晉的消息,可是他不能告訴我們,只能告訴王爺您一個人。他還警告我們,絕不能讓任何人知道福晉失蹤的事兒,否則王爺回來定會把我們拆成骨頭去熬湯,所以……」

  話說到這裏,結束了,再說下去也沒人聽。

  塔布與烏爾泰不知所措地面面相對。

  「我們……可以起來了嗎?」烏爾泰吶吶問。

  塔布認真思索片刻。

  「我想最好不要,等王爺回來讓我們起來再說。」

  「可是……」烏爾泰不安地看了一下洞開的房門。「倘若王爺就這樣直接去找福晉,那我們怎麼辦?」

  塔布長歎。「還能怎麼辦,只好在這裏跪到死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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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七的店鋪後,兩條人影在那低聲說話,半晌後,較高的那人轉身正待飛身離去,另一人急忙喚住他。

  「王爺!」

  較高那人停下腳步,但沒有回頭,也沒有應聲。

  「王爺,那些人沒安好心眼,請王爺務必小心,千萬別讓滿兒姊傷心啊!」

  較高那人依然不吭聲,話一聽完便頭也不回的離去。

  另一人憂慮地鎖緊眉頭,目注夕陽宛如淋漓的鮮血般灑滿天際,心中不安的預感愈來愈強烈。

  他錯了嗎?

  那擺明瞭是個陷阱,一個死亡陷阱,而他卻無法不告訴王爺,也無力阻止,更無能為力幫忙,只能眼睜睜看著王爺一步步踏進陷阱裏頭去,否則滿兒姊就回不來了。

  難道滿兒姊註定要傷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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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灰濛濛的天底下,荒蕪遼闊的黃土,支離破碎的長溝深壑銜接著無邊無際的沙海,偶爾刮起漫天的黃塵,幾乎要把人淹沒了。

  秋的深味,悠遠,蕭索與永恆,就得在這塵沙飛揚的北方才感受得到。

  「你們究竟要把我關到什麼時候?」

  「直到妳點頭答應改嫁給王公子為止。」

  這兒是黃土高原與毛烏素大漢交界處的一處小村子,位於山窪之中,前後僅有三十幾戶人家,偏僻又荒涼,除了三、兩間土磚房之外,大多數民居都是那種依山而建,黃土壘成的窯洞,一進門左手是窗,窗下是前炕,裏牆還有掌炕,炕的另一頭是灶,通往隔房的小門被封起來了,想溜後門逃走都沒後門可溜。

  也真難為他們找得到這種地方來藏匿她。

  「請不要一再開這種玩笑,」滿兒板著臉說。「一點都不好笑。」

  「我也告訴過妳許多次了,這不是開玩笑。」竹月仙輕聲細語地道。「這是爹對妳的期望,為人子女該懂得盡孝,所以妳最好……」

  「也就是說妳是個不孝女,所以打死都不願意嫁給段大哥囉?」滿兒沒好氣地打斷竹月仙的「最好」,因為她一點也不覺得好。「既然妳可以不孝,又憑什麼來強求我?麻煩妳先跟段大哥成親之後再來跟我說這種話吧!」

  竹月仙沉默一下。

  「我們不一樣。」

  「哪里不一樣?」滿兒看看對方再看看自己。「難不成二姊妳其實是男的?」

  「我是姊姊。」

  「也對,妳是姊姊,我是妹妹,是不一樣……」滿兒一本正經地點頭同意。「既然如此,我這個妹妹都嫁了,妳這個姊姊是不是早就該嫁了?」

  「但妳偷了我想嫁的男人。」

  饒了她吧,居然說她「偷」男人!

  如果她真的偷男人,早被允祿活生生用牙撕碎了吞進肚裏去,哪還輪得到別人來說話。

  滿兒深深歎了口氣。「我想這才是真正的原因吧?」

  「什麼原因?」

  「想逼我改嫁王文懷,因為妳還不肯對允祿死心。」

  「是我先認識他的。」竹月仙不但沒有否認,語氣更是理直氣壯。

  「那又如何?他根本不喜歡妳呀!」滿兒哭笑不得。「事實上,他早就忘了妳了!」

  「不,他沒有忘,他只是不知道我會在那裏等他。」竹月仙認真地說。

  這女人未免太自以為是了吧?

  「他忘了!」滿兒重重地說,希望她能清醒一點。「不騙妳,他真的忘了!」

  「不,他沒有忘,沒有!」但竹月仙頑固地不想清醒,堅持要沉迷在自己的癡戀之中。

  「他忘了!」

  「沒有!」

  「忘了!」

  「沒有!」

  「忘了!」

  「沒有!」

  這女人,真是夠了!

  對戰到中途,滿兒突然停下來,又咬牙又瞪眼,發現自己再也無法忍受了。

  那樣執拗的一廂情願,可笑的執迷不悟,耐性再好的人也會受不了,更何況她的耐性經過半個多月的關禁之後早已呈現疲乏狀態,忍受到現在已經是極限再超過一咪咪了。所以……

  依然瞪著兩眼,她深深吸了一口長長的氣,再陡然拉高嗓門卯上全身力氣嘶吼出去。

  「他忘了!早就忘了!忘得一乾二淨,忘得徹徹底底,忘得一絲不留!聽清楚沒有?他早忘了!忘了!忘了!忘了!忘了……」叫聲驀然中斷,她猛地打了個哆嗦,不由自主退了奸幾步。

  老天,她又想對自己的親妹妹下毒手了嗎?

  只不過眼前花了一下而已,竹月仙那張清麗若仙的嬌靨便抹上了一層令人不寒而慄的狠毒之色,目光邪惡地盯住滿兒不放。

  「他•沒•有•忘!」咬著牙關,竹月仙一個字一個字的說。

  那陰側惻的聲音駭得滿兒忍不住又退了幾步,腦門子上冷汗爭先恐後冒出來。

  「是是是,他沒有忘,沒有忘!」識時務者為俊傑,雖然她是有點餓了,但還沒有餓到連眼前虧都要吃的地步。

  沒想到就這麼一句話,竹月仙即刻恢復原狀,還對滿兒綻露出格外嫻雅溫婉的微笑,看得滿兒錯愕地大大愣了一下,忍不住用力揉揉眼再看,以為自己的眼睛有毛病。

  「對,他沒有忘,所以妳應該把他還給我。」連嗓音也回復原先的溫柔。

  哇,這個厲害,比允祿更高級的變臉絕招,連眨眼都不必,瞬間就變樣了,或許應該叫允祿拜她為師才對。

  「二姊,妳問錯人了吧?」滿兒直歎氣,一邊還得戒備竹月仙不知何時又要動手謀殺親妹。「這不是我還不還的問題,而是允祿的選擇呀!再說,這個跟逼我改嫁給王文懷又有什麼關係?」

  「既然妳要把金祿還給我,自然要改嫁給王文懷啊!」

  這是什麼白癡邏輯?

  滿兒翻翻白眼。「難道說我一輩子不點頭,你們就要關我一輩子嗎?」

  竹月仙點點頭。「沒錯。」

  真乾脆!

  滿兒忍不住又翻了一下眼。「好吧,既然妳說這是爹的意思,麻煩妳請爹自己來跟我說。」

  「爹沒空。」

  滿兒哼了哼。「是他不敢來面對我吧?」

  「妳只要點頭答應這件親事,在成親拜堂之時,自然可以見到爹了。」

  好狡猾!

  「那好,妳去跟他說,他要是再不來見我,我就要跟他斷絕父女關係!」

  「妳自己跟他說。」

  「也可以,我自己出去跟他說。」

  「妳不可以出去。」

  「我不出去怎麼跟他說?」

  「只要妳答應親事,拜堂那天就可以出去跟他說了。」

  「……」

  難怪她們講了半天講不出結果,原來她們言語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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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不直接告訴莊親王要到哪里去?」

  「如此的話,他一定會預先做好充分準備後才去,所以我們必須先逼他,逼到他無法顧及要做準備,甚至無法思考,一心只想用最快的速度趕去,屆時他毫無準備又人疲馬累,榆林那邊的人正好以逸待勞,殺他個措手不及,必能手到擒來。」

  「我們要如何逼他?」

  「雖然大小姐另有交代,但我認為還是柳兆雲提議的方法更適當,先告訴他他的老婆死了,他必定會憤怒地拚命追問兇手是誰,我們再使用拖延戰術拖到他失去耐性,那時才告訴他害死她的人在哪里,他必然會毫無理智的一心只想趕去為他老婆報仇而顧不得其他。」

  「嗯,這方法果然妙極,這裏到那兒起碼也有兩百里,等他用盡全力趕到那也差不多精疲力盡了,說不定用不著那樣東西就可以解決他了!」

  「正是如此。」

  「那要由誰去……」

  屋內十數人的談話驀然中斷,目光齊聚轉向門口,那兒剛撞進來一個慌慌張張的人。

  「來來來來了!來……來了!他他他……他來了!」

  傳報的人聲音抖顫得宛如狂風中的枯葉,屋內的人乍聽之下亦臉色皆變,有三人差點跳出窗外逃之夭夭,一個是跳一半後再爬下來。

  「別緊張,」畢竟是天地會的大長老,在這時刻依然鎮定得很。「在我們告訴他想知道的事之前,他不會對我們如何,而在他知道之後,他也不會有心思對我們如何,他要的是兇手,而不是傳話的人,所以我們不用擔心,這是多餘的。」

  「既然如此,為何要把我們全叫來?」不只九大長老再一次全會齊了,還多叫上好幾十個兄弟,明擺著就是要面對大陣仗,還說不用擔心,他想騙誰啊?

  「以防萬一。」話落,大長老率先走出屋外。

  儘管來上一萬吧,只要沒有那個萬一就好了。

  但見大長老都勇敢的出去面對那個一萬或萬一了,其他長老也只好硬著頭皮跟在後頭,其中有四位長老是新任,雖然沒有參與當年那一場戰役,但光聽存活的人的轉述,也夠他們膽戰心驚了。

  屋外,天地會數十人面對的只有一人。

  一位長著一副清秀可愛的五官,卻滿身煞氣的年輕人,他臉上沒有丁點表情,雙目中射出來的光芒是狠辣的,灩紅的唇瓣殘酷地緊抿著,就像是一頭猛獸在攫取獵物之前那樣期待血的祭祀。

  「王爺,」先前還很鎮定的大長老,在這一刻裏,心裏仍不免有些膽怯。「你來了。」

  年輕人雙眸微瞇,嗜血的味道反更盛。「哥老會?」

  「難得王爺還記得老夫。」

  年輕人輕蔑地冷哼。「本王並不記得你,倒是記得你臉上那條疤。」

  大長老有點難堪地繃緊了下巴,那條橫亙在他臉上的疤痕也跟著扭曲起來。

  「老夫也記得,這是王爺所『恩賜』的。」

  年輕人又哼了哼。「廢話少說,立刻交出本王的福晉,本王尚可饒你一命。」

  場面話尚未交代完畢,對方就急著提出「要求」,太長老頓時覺得自己好像占了上風,不由多了幾分膽氣。

  「她不在這裏。」講話也大聲起來了。

  年輕人兩眼又瞇了起來。「不在這裏在何處?」

  「她想要逃走,阻止她的人一時不慎,錯手……」大長老遲疑一下。「殺死她了。」

  話聲一落,一股駭人的死寂驀然籠罩全場,像空氣凍結了,時間停滯了。

  眼皮子垂落,年輕人的五官也變樣了,戾氣暴現,邪佞狂湧,獰惡得好像是剛從幽冥鬼界裏逃脫出來的陰魂厲鬼,殘忍、狂悍、狠毒與粗暴的血腥氣息迅速在空氣中凝聚……

  大長老立刻察覺到不太對盤,這與他們預計的好像不太一樣,他是不是太得意了?

  「慢著,我們……」他想補救,但已來不及。

  無聲無息地,瘦長的身形霍然橫空暴飛,森厲的劍芒宛如烈焰般驟然狂射,千百道燦亮的光影交叉飛縱穿織,剛見它成形,已然來在眼前,於是,一道不似出自人口的慘叫有如獸嗥般響起,旋又消斂在一蓬蓬飛灑的血肉中。

  不過眨眼間,一個人消失了,變成了一堆肉醬,一堆摻合了骨頭、毛髮、內臟與血肉的肉醬。

  這就是謊言的代價,也是大長老的失算,致命性的。

  年輕人不會憤怒,只會發狂。

  目睹大長老的慘狀,還有年輕人那副瘋狂的模樣,眾人不禁魂飛魄散,心膽欲裂,紛紛驚叫著各自逃竄,連一絲絲抵抗的念頭都沒有。

  然而,現在才想到要逃也已經太遲了。

  眼神透著駭人的瘋狂與驚人的暴戾,一刻不曾停頓,年輕人又似脫弦之矢,閃電般追上那些四散竄逃的人,長劍揮舞著漫天森森冷芒,如同一抹無可捉摸的幻影般在人群中往來穿梭飛掠。

  於是,在一串串令人毛髮悚然的慘號聲中,一股股熱騰騰的鮮血拋揚飛濺,一蓬蓬被絞碎的頭顱、身軀、四肢與毛髮,合著花花綠綠的五臟六腑,仿佛血雨似的灑落向四周……

  這是大長老的另一個失算,錯誤的。

  年輕人一點耐性也沒有。

  終於,一切都靜止了,而結束隔著開始也不過片刻功夫而已,放眼望去,除了瀝瀝濃稠的血跡,攤攤糜爛的肉屑之外,包括九大長老,那數十個天地會兄弟都不見了,再也沒有半個活人,連屍體也沒有。

  不,還有一個。

  一個嚇得手腳癱瘓,跌在地上無法動彈的天地會兄弟,由於太過於恐懼,褲襠處早已濕了一大片,他驚駭欲絕地仰望卓立在跟前的年輕人,簌簌抖索著幾乎連呼吸都喘不過來。

  「是誰殺死本王的福晉?」

  上自頭臉下至快靴,年輕人渾身上下都血淋淋地沾滿了血靡肉屑,幾乎已教人認不出他是誰,兇暴的雙眸依然透著瘋狂的,昏亂的光芒,紅紅的,像帶著血,令人顫慄,教人膽寒,仿佛剛自修羅地獄裏一路廝殺出來的魔神。

  這是大長老的第三個失算,愚蠢的。

  要傳話,只需要一張嘴就夠了。

  那位天地會兄弟驚恐地張著嘴,非常努力想要擠出聲音來,卻無論如何也出不了聲。

  「說!」

  那位天地會兄弟駭然一顫,褲襠處更濕了。「沒沒沒沒……沒死,她沒……沒死,她被被被被……被帶到榆榆榆……榆林去了……」

  年輕人狂亂的眼眸驀然大睜,「沒死?她……」他喃喃道。「沒死?」

  「沒沒沒……沒死……」

  「是麼?是麼?」年輕人低喃,「她沒死,她沒死,她……沒死……」眼中瘋狂之色逐漸消褪,紅光悄然隱逝。

  「真……真的,我我我……我沒騙騙騙……騙……」

  「既沒死,為何要欺騙本王?」

  「他他他……他們要逼她改改改……改嫁……!」

  寒芒驟閃,滴溜溜的,一顆頭顱掉落到地上,骨碌碌地滾離身軀老遠,當它靜止下來時,年輕人業已不見蹤影。

  起碼頭顱的主人還保有一副完整的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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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屋前的窗櫚望出去,滿兒狐疑地思忖白慕天為何也來了?

  雖然竹月仙口口聲聲說帶她來這兒僅僅是為了要說服她改嫁,但隨著時日逝去,她愈來愈覺得不是這麼一回事。

  不然為什麼爹不敢來見她,連大姊和小妹都不敢來見她?

  門扉輕啟,竹月仙送膳食來了,待她放下餐盤後,不等竹月仙開口,滿兒便搶著先問話。

  「為什麼只有妳來見我,其他人呢?」

  「我說過,爹沒空。」竹月仙淡淡道。

  「大姊呢?」

  「她不想見妳。」

  「小妹呢?」

  「她不方便來看妳。」

  「你們都不擔心允祿找來嗎?」

  「他不會知道妳在這裏。」竹月仙輕描淡寫地打發掉滿兒所有問題,再回問:「妳決定要改嫁了嗎?」

  滿兒翻了一下白眼,回身繼續望著窗外,不再理會竹月仙。

  此刻她擔心的是允祿,最好他事兒還沒辦完不能回京,若是已回京得知她失蹤了,天知道他會鬧成什麼樣子!

  不,他不會鬧,一旦查得她的失蹤和她親爹有關,他絕不會,也不敢把事情鬧大,甚至提也不能提,唯一的可能是找上大理去,結果發現沒有人回去那兒,屆時他會如何?

  踏遍大江南北尋找她?

  兩刻鐘後,竹月仙自關禁滿兒的窯屋出來,在回自己住處時被竹月嬌攔住。

  「守衛說妳不許我和大姊去看三姊,為什麼?」

  事實上,在王文懷計畫好行動步驟之後,她和大姊就被看住了,不是行動不自由,而是一舉一動被監視,想托小七帶口信去警告滿兒都沒辦法。

  
「妳們會『不留神』說溜嘴。」

  「我發誓不會!」

  「妳會。」

  竹月嬌恨恨跺了一下小蠻靴。「那我找爹說去!」

  望著竹月嬌離去的身影,竹月仙唇角悄然勾起一抹詭譎的笑紋……

立冬,近午時分,一位欣長的年輕人不疾不徐地走過榆林城東門,順著城中大街來到城裏最大一家客棧前,抬眸打量一眼即抬腿進了客棧。

  客人上門了,殷勤的夥計立刻迎上前去準備招呼客人帶路,不過夥計只看了兩眼便皺起了眉頭,歪著腦袋下不了決定該把客人往一進院或二進院裏帶,這也怪不得他,誰教客人的模樣太奇怪了。

  那年輕人約莫二十六、七歲上下,身著緞子面兒的長袍馬褂,一條烏油油的髮辮拖在身後,五官清秀純真,尤其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和灩紅的櫻桃小嘴兒,硬是教人忍不住暗贊可愛,看著模樣就像是哪戶豪門富家的大少爺,要住就該住二進上房。

  不過再仔細一瞧又全變了。

  多半是好些天沒刮臉了,年輕人那鬍子碴兒老長,長袍馬褂雖是上好質料,可是現在卻又髒又黃又破,上面還沾滿了一小坨一小坨黑黑的不知道是什麼東西,聞上去像是死人的味道,再加上滿頭滿臉的沙和塵,也沒帶行囊,既狼狽又落魄,連馬房都不配住。

  這種客人該讓他住哪兒呢?

  夥計還在猶豫,那位呼嚕嚕吸著煙杆兒的老掌櫃的業已扔下煙杆兒,堆上滿臉笑,躬身哈腰親自迎出櫃檯來。

  「這位公子爺,您要住房嗎?老朽為您帶路!」

  夥計年輕見識淺,但老掌櫃的開這客棧三十幾年,經歷得可多了,招子就算不怎麼樣也磨利了。

  年輕人的模樣雖純真,但那雙圓溜溜的大眼睛可比天山上的冰雪更寒酷,眉宇間還帶著一股濃濃的肅煞之氣,衣衫雖落魄,卻隱隱透著一種懾人的威嚴與雍容華貴的氣度。

  這位絕不會是普通人,他敢斷言。

  「長福,去準備熱水、剃刀,還有上好的酒菜,再去把綢布莊和鞋鋪的老闆全給找來,快去!」

  老掌櫃的一面吩咐夥計辦事,一面把年輕人往客棧裏最好的上房帶。

  「這位元公子爺,您還需要什麼,請儘管吩咐。」

  年輕人沒吭聲,進了房逕自落坐,老掌櫃的立刻為他斟上一杯熱茶,年輕人沒動,只拿那雙陰鷙的眸子盯得他一顆心撲通撲通亂跳,渾身不對勁,好像爬滿了一整窩蜘蛛。

  「掌櫃的,我要在這城裏找人。」

  老掌櫃的有點訝異,因為年輕人的聲音深沉冷凝得不像年輕人的聲音。

  「公子爺您要找的是本地人,或是……」

  「外地來的人。」

  「那就到南門口去問乞丐頭兒最快,不過公子爺要找的人若是沒進過城,而是在城外頭,那就得找韓瘸子,他是個專門走鄉串村的貨郎,榆林城方圓七、八裏內沒有人比他更熟。」

  「去把他們給我找來。」

  「是是是,老朽這就去,不過那韓瘸子人不好找,得花點時間,如若他此刻不在城裏頭,那就更……」

  「我等。」

  一個多時辰後,年輕人已然從頭到腳煥然一新,人,乾淨了;鬍子,沒了;臭味兒,除了,嶄新的長袍馬褂襯得他如玉樹臨風般灑逸,只那腰袋荷包仍是舊的,他不肯換。

  當老掌櫃的把人帶來時,年輕人正自斟酒獨飲,滿桌精緻的菜肴卻動也沒動。

  「公子爺,老朽把人帶來了。」

  「進來。」

  老掌櫃的應聲推門而入,身後還跟著兩個人,嚴酷的冷眼即刻掃向那個一身破爛的乞丐頭兒。

  「我找幾個中原來的人,有男也有女,其中一個女的或者穿著旗裝……」

  乞丐頭兒尚未有任何反應,那個拐著一條腿的韓瘸子便脫口道:「但一到這兒後,她便改穿漢裝了!」

  冷眼驀睜,威棱暴射。「你見過她?」

  年輕人的模樣好不駭人,嚇得韓瘸子差點說不出話來。

  「見……見過,她……她們就住在土窟村,小……小的去過幾回,那位好像被……被關起來了……」

  年輕人霍然起身。「士窟村在哪兒?」

  「北門出去兩裏。」

  「出關了?」

  「對。」

  話落,眼前一花,年輕人已然失去蹤影,半空中晃呀晃的飄落下來三張銀票,一張一百兩,恰好一人一張,三人頓時看直了眼,老掌櫃的暗自得意。

  他果然沒看走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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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奇怪?

  滿兒疑惑地把腦袋探出窗外左右張望,除了屋前兩個守衛和村民之外,往常多少會在村裏四處走動的王文懷那些人,從半個時辰前就不見半個人影了。

  他們都跑到哪里去了?

  她正想開口問那兩個守衛,那兩個守衛卻突然倒地不起,看得她莫名其妙,又見兩旁各竄出一人,其中一人急忙拿鑰匙打開門鎖,然後一人一邊把她抓出來拔腿就跑。

  「大姊、小妹,妳們……」滿兒跑得踉踉蹌蹌,滿頭霧水。

  「我們好不容易趁他們不在,逮著機會放妳出來,廢話就別再多說了!」竹月蓮匆匆道。「爹他們去狙殺妹夫,妳得趕緊去阻止!」

  「對,爹虧欠妳的,三姊就拿這去要脅他放過三姊夫,或許爹會讓步!」

  滿兒聽得大吃一驚,卻也明白了。

  「他們想殺允祿?」難怪她老覺得事情不像竹月仙所說的那麼簡單,原來他們捉她來這兒的目的是想誘殺允祿。「天哪,他們活膩了想找死是不是?允祿的劍法天下無敵,他們哪里敵得過!」

  竹月蓮與竹月嬌焦急地互覷一眼。

  「滿兒,妳以為爹他們沒有想到這一點嗎?」

  「他們想到了嗎?」滿兒狐疑地兩邊各看一眼。「那他們幹嘛還……」

  竹月蓮歎了口氣。「滿兒,妹夫的劍法不錯是宇內無雙所向披靡,但……」

  「但什麼?」

  「若是他手中無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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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禿禿的白岩山躺臥在蒼灰的藍天下,莽莽黃土浩瀚無垠,綿延至天的盡頭,北風呼呼地吹號,卷起塵塵沙霧彌漫。

  這片雄渾剽悍的景致實無半點可人之處,卻是那樣粗獷,那樣豪邁,就像男子漢的性靈,英雄的魂魄,足以激蕩起人滿心悲壯的情懷,執拗於那份高傲的不屈,不畏死亡,不懼痛苦,蒼涼的心只想堅持男人的自尊。

  允祿默默注視著手中劍,這把伴隨在他身邊二十年,曾為他退過多少強敵,解過多少危難的軟劍,而今只剩下一支光禿禿的劍柄,劍身業已斷成寸寸廢鐵跌落在四周。

  徐徐抬眸目注正前方的王文懷,「巨闕?」他淡淡地問。

  「湛盧。」王文懷眼中依然難掩驚訝,早聽玉含煙說過莊親王有一副表裏截然不同的容貌,然而耳聞不如眼見,允祿那年輕純真的外表確實令人深感不可思議。

  「聰明。」允祿漠然道。

  雖比計畫中更順利地除去對方的劍,但不知為何,王文懷心中毫無半絲得意之感,也許是因為對方的反應太過於淡漠了。

  「毀天滅地劍法雖是冠絕宇內,但這把湛盧古劍正是王爺你唯一的剋星。」

  「剋星?」允祿揚起雙眉,似乎不太喜歡這個名詞。

  「王爺不同意嗎?」王文懷爾雅地拂了一下衫襬。「但這依然是事實……」

  允祿的武功再是高絕,睥睨天下無人能敵的也僅有劍法一項,既然如此,那就除去他手中的劍,這就是玉含煙所說唯一的辦法。

  一旦除去允祿的劍,他就不再是無人能敵了。

  因此他們一得到湛盧劍之後就來到這裏等候,允祿還在往上窟村的半途上,他們就聞訊趕來截人,一瞧見允祿便一語不發地包圍上去撲殺。

  而毫不知情的允祿也正如他們所料,一拔劍就是那曠古絕今的毀天滅地劍法,自己把自己的劍送上門來砍成寸寸廢鐵,就好像他拿一條絲瓜去砍人家的菜刀,無異自尋死路,就算他功力再深厚,碰上這把湛盧劍也要束手無策。

  之後,竹承明立刻將那把古劍帶到白岩山后藏起來,此刻,包括允祿在內,雙方沒有半個人帶有任何武器,四周除了漫漫黃沙之外也沒有半根草半株樹,完全斷絕了允祿尋找替代兵器的可能。而且這兒遠離京城,遠離人煙,絕不會有人知道允祿是如何死的,甚至不會有人知道他死了。

  所以他們才會幹方百計把他誘到這兒來狙殺,雖然手段卑劣了一點,但這是唯一的辦法。

  結果才是最重要的。

  「……唯有這把無堅不摧而又絲毫不帶殺氣的湛盧劍能夠破除內功護持,即便王爺功力再深厚也保不住手中劍。」王文懷頓了一下。「換句話說,毀天滅地劍法也是有弱點的。」

  對於王文懷所做的結論,允祿不置是否,隨手扔開劍柄,兩手往後一背。

  「本王的福晉呢?」

  無視於處境的險惡,不覺於敵人的包圍,他淵淳嶽峙的挺身站在那裏,仿佛能夠獨力支起蒼天,頂起顥穹,臉上的表情是那樣的傲岸不屈,幽邃的雙眸深沉又冷肅,緊抿的嘴唇透著堅毅又輕蔑的意味,似是在嘲笑周遭那些以為能輕易讓他屈服的敵人。

  王文懷看得暗暗欽佩不已,不管對方是敵或友,是惡魔或厲鬼,單以一個男人而論,那種在眾高手環伺之下依然能夠保持沉靜如恒,無懼困境不畏生死的膽量與氣魄,這世間又有多少人能擁有?

  「她很好,既然王爺已知三小姐的身分,應該相信我們絕不可能傷害她,王爺儘管放心『上路』吧!」

  允祿依然面無表情。「上路?」

  王文懷還來不及再開口,原來一直保持沉默,只盯著允祿看的玉含煙突然從旁替王文懷作回答。

  「聰明如你,王爺,此時此刻想必早已明白這是個陷阱,又何必再問?」

  冷然的眸子徐徐移向玉含煙。「是麼?」

  「當然是。但就算王爺早知這是個陷阱,王爺還是會來,不是嗎?」

  不知為何,玉含煙盯著允祿的眼神愈來愈古怪。

  「即使是現在這一刻裏,我相信以王爺的功力依然有可能輕易擺脫我們,及時避開這個陷阱脫身,但王爺絕不會這麼做;儘管王爺明知失去寶劍之後,單憑一己之力絕對無法應付我們全體的圍殺,王爺也不會離開,只因為……」

  允祿雙眸半闔,默然無語。

  「……王爺的妻子在我們手裏,王爺一心只想在她改嫁之前找回她,」不知道為什麼,玉含煙的語氣說到最後已經顯得有些難以自製的激動了。「為此,王爺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了,對不?」

  眸中倏地閃過一絲陰鷙,始終漠然沒有一絲表情的允祿,臉上終於浮現出冷酷的神色。

  「她真被迫改嫁?」

  玉含煙遲疑一下,點頭。「是。」

  允祿徐緩地轉向王文懷,神情更淩厲。「改嫁予你?」

  王文懷猶豫著,正不知該如何回答,柳兆雲突然插進嘴來。

  「沒錯,而且滿兒也很樂意改嫁。」

  允祿眼下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你以為本王會相信你?」

  「信不信隨你,不過……」柳兆雲兩眼閃著惡意的光芒。「老實告訴你吧,她父親原是要她改嫁給王公子,可是滿兒說她跟王公子又不熟,不肯點頭,但若是白公子的話,她就很樂意了,因為……」

  話未說完,狂風驟閃,一眨眼允祿已撲到了白慕天跟前,漫天如刀般的掌影亦呼嘯著尖銳的掌風疾掠而至,宛似一溜溜閃瀉的流星,綿延、廣闊,又似千萬把帶血的利刃,辛辣、狠毒,其快無比地籠罩住白慕天全身。

  無論如何想不到在十數高手環伺之下,允祿竟敢主動攻擊,白慕天不由駭然驚叫一聲,雙掌急揚猛揮抖出七七四十九掌,身軀暴旋猛退。

  但允祿如影隨形般的跟進,無論白慕天如何閃避,那一片強猛如驚濤駭浪的掌刀始終鎖定他不放,致使他退得愈來愈狼狽,愈來愈勉強,眼看他即將傷於那片掌影之下,兩旁及時轟來兩道洶湧的氣流,迫使允祿不得不回掌自保,白慕天方始堪堪逃過一劫。

  就在允祿回掌的同時,所有人都掄拳揮掌加入了戰圈。

  沒有了長劍在手的允祿依然如此兇悍狠厲,確是大出王文懷等人意料之外,不過只要無法施展毀天滅地劍法,允祿便不再是天下無敵,既然不是天下無敵,遲早定能將他斃於掌下。

  那,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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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滿兒三人趕到時,現場已是一片慘烈。

  柳兆雲、柳兆天、魚娘、王均、蕭少山、陸文傑與陸武傑已經坐在地上起不來,每個人都滿嘴的血;而王文懷、玉含煙、白慕天、段複保、呂四娘與虯髯公也都受了傷,但並不影響他們的行動。

  最狼狽的是允祿,他的身形搖晃不定,面色灰中泛青,雙目黯淡晦澀,胸前滿是腥赤的血漬,溢出唇角的鮮血仍在一絲絲往外流著,早先穿在身上的馬褂早已不翼而飛,長袍也破破爛爛的淩亂不堪。

  看他那樣淒慘,滿兒心痛如絞,脫口便要叫,卻被竹月蓮一把捂住嘴。

  「小心,別讓爹發現了!」

  白岩山前,竹承明、竹月仙與王瑞雪三人正神情凝重地專注于戰圈中的狀況。

  就在此時,王文懷等人驀然拔身而超,在半空中身形急旋,六人分六個方位猛然撲向正在揮汗力拚的允祿,勁風似刀,力道如山,轟然急罩而下。

  允祿下顎猝然緊繃,牙齒深深陷入下唇之內,身形持立如樁,半步不讓,雙掌帶起雄渾的萬鈞威力,翻閃如電掠雷轟,悍不畏死的同時迎擊六人的攻勢,仿佛橫了心要與敵同歸於盡似的硬生生對上那六人的合擊。

  於是,一聲震撼得入耳膜刺痛的暴響轟然揚起,宛若驚濤駭浪般的澎湃勁氣隨之霍然暴開來,而王文懷六人便有如喝醉酒般,在這狂亂的無形暗流中搖搖晃晃的退出好幾步,允祿更是血噴如箭,腳步連連倒退不止,每退一步,他口中的鮮血便點點灑落一步。

  然而,當他的身子仍不住後退時,王文懷、白慕天、段複保與糾髯公四人已然喘過一口氣來,立刻又揮舞著一波波的掌刀猛攻上來。

  允祿臉孔鐵青,五官猙獰又淩厲的扭曲著,依然毫不避讓地硬拉住腳步,雙掌翻掠飛舞,吃力卻又驚人的力搏眼前的強敵,出手攻拒之間,仍是那種兩敗俱傷的打法,令人不禁顫慄地暗付:他真的不怕死嗎?

  「我們要阻止他們,立刻!」滿兒當機立斷地說,努力按捺住惶急的心。

  竹月蓮與竹月嬌相對一眼。

  「如何阻止?」

  「把我扔進去!」滿兒毅然道,反正又不是頭一回經驗這種事,不過這回她不會尖叫了。

  「耶?」竹月蓮驚呼。

  竹月嬌卻在一愣之後,馬上點頭贊同。「沒錯,這是最快的方法,不過,在我把三姊扔進去之前,大姊妳必須先……」

  片刻後,竹月蓮悄悄摸到竹承明身後,拍拍他的肩。

  「爹,滿兒也來了,而且她要阻止他們!」

  竹承明聽得方始一驚,兩眼便瞥見滿兒像顆炮彈一樣飛向戰圈而去,駭得他不顧一切撲出去,並大吼著,「住手!住手!不准傷到滿兒!不准傷到滿兒啊!」

  滿兒與竹承明幾乎在同一時刻到達戰圈中,一時之間只聽得一片混亂的驚呼、暴叱、怒喝,然後,一切都停止了,幸好,誰也沒有傷到誰,只是大家收手收得極為狼狽而已。

  
滿兒急忙扶住腳步踉蹌幾乎站不住的允祿,雙臂環住他的腰際以便給予最大的支撐。

  「你怎樣了,允祿?」她焦急地問。

  剛穩住兩腳,允祿便俯下大眼睛,陰鷙地盯住她。「妳改嫁了麼?」

  「你才改嫁了!」滿兒哭笑不得地替他拭去嘴傍的血。「我是問你怎樣了,還撐得住嗎?」

  允祿閉了閉眼。「沒問題。」

  才怪,看他面色慘白如蠟,神情萎頓語聲閭啞,嘴裏的血還流個不停,而且幾乎把所有重量都放到她身上來了,還說什麼沒問題,裝英雄也不是這種裝法吧?

  滿兒更使勁兒地抱穩他的腰,再將目光投向竹承明,深刻地,沉鬱地看著他。

  那樣失望而悲傷的眼神,看得竹承明苦澀又愧然地別開眼,不敢再面對那雙與他最深愛的女人那樣酷似的眼。

  當年他離開她時,她就是用這種眼神看著他離去的。

  「為什麼,爹,為什麼?」滿兒哀傷地問。「如果不是允祿為了我而放過你,你還能站在這裏嗎?為什麼你就不能為我而放過他?」

  「我……我……滿兒,妳知道我的身分不是嗎?」竹承明掙扎著為自己的卑劣行為作辯解。「誰都能不顧,唯有我不能不顧大局,為了我們漢族遺冑,我必須犧牲個人私愛來成全民族大愛,而妳,妳是我的女兒,妳也應該……」

  「不,爹,我不是你,無法像你那樣犧牲小我、完成大我。」滿兒堅拒竹承明把重擔壓到她身上來。「我只是一個平凡的女人,在我心裏沒有什麼前明或大清,只有允祿,他冷酷,他無情,他殘忍,他暴虐,但他給我一份世上獨一無二的深情,又癡又狂,是他呵護我、寵愛我,給我世間無人能及的幸福,所以……」

  她傲然揚起下巴。

  「不要勉強我,不要苛求我,我這一生將只為他而活,什麼民族大愛我不懂,我只知道如果連一個人都無法認真去愛,又憑什麼說要愛那麼多人?」

  「但妳我都是前朝的漢族子孫……」

  「那又如何?不都只是人嗎?」滿兒反問。「爹,為了前明,你犧牲了我娘,那已經夠了,請不要再為了那兩個令人厭惡的字眼來犧牲我,為了那兩個字,我已經受到太多的傷害,所以,不管我身上流的是什麼血,我都不想為前明犧牲……」

  「我……我也是為了妳娘才離開她……」竹承明無力地辯駁。

  「藉口!」滿兒兩個字便駁回父親的辯詞。「一個人要愛就要愛得深,愛得狂,愛得癡然忘我,不然就不要愛。為了允祿,不管要吃什麼苦、受什麼難,我都心甘情願,而他也可以為我背叛自己的主子,不為別的,只為彼此能廝守一生,你做不到的事,不要以為別人也做不到!」

  竹承明臉孔一陣青一陣白。「滿兒,妳……請妳體諒我的立場……」

  「體諒?」滿兒難以置信地覆述了一次。「請告訴我,爹,你玩弄了我娘再拋棄她,害我成長在那種最艱困痛苦的環境中受盡折磨苦難,現在你又一手主導破壞我的幸福,你要我如何體諒你?」

  竹承明更是狼狽。「我……我會補償……」

  「不必!」滿兒斷然拒絕。「你欠我的,我只要你還我這麼一次就夠了!」

  於是,竹承明沉默了。

  他虧欠女兒良多,這是事實,他口口聲聲說要補償她卻從來沒有實現過,這也是事實,他正在破壞她的幸福,這更是事實。現在,她請求他不要破壞她的人生,請求他補償她,他能說不嗎?

  可是……

  默默地,他環顧四周的人,除了竹家三姊妹與玉含煙,每一雙眼都在提醒他,他首要的責任在漢民遺冑,而非女兒;每一雙眼都在請求他,他應該先顧及自己身為漢民領袖的身分,而不是父親的身分;每一雙眼都在警告他,他不能以私覆公,否則便是民族大罪人。

  他如何能兩全其美呢?

  垂眸沉吟許久、許久後,他終於徐徐抬起雙眼,好抱歉好抱歉地注視著滿兒。

  「對不起,滿兒,什麼我都可以答應妳,唯獨這件事,我……我一定會補償妳的!」

  很奇怪的,滿兒並不感到生氣,她覺得自己很平靜,也許是因為她早就料到會是這種答案,也或許是因為允祿就在她身邊,所以不管是什麼結果,她都能心平氣和的接受。

  「是嗎?無論如何你都不能允我這一回嗎?」她淡淡地問。

  竹承明歉然移開目光。

  滿兒漠然而笑。「無所謂,我早就有心理準備你們絕不可能放過他……」

  她說無所謂是真的,因為她早已有最壞的打算,而除了竹月蓮、竹月嬌與玉含煙,四周的人也紛紛松了口氣,慶倖竹承明沒有為親情而捨棄民族大義。

  就在這當兒,最出人意料之外的狀況發生了……

  「不,爹一定會放過他,也一定要放過他!」

  包括滿兒,十數雙意外又驚疑的目光霍然轉聚於竹月仙身上,後者嫺靜如常,好像一點也不明白自己輕輕兩句話就掀起多大的駭浪。

  「月仙,妳……」竹承明錯愕的幾乎說不出話來。「妳也……也……」

  「爹,倘若你不放過他,我就出家,如此一來,竹家就得斷嗣了!」竹月仙細聲細氣地說,語調那樣柔和,卻比任何威脅更有力量。

  竹承明猛然抽了口氣。「月仙,妳怎麼可以……怎麼可以……」

  「我不是隨便說說的,爹,您看著辦吧!」

  竹承明說不出話來了,竹月仙不禁泛出笑容來,那笑容是自信的,還有一點得意,竹月蓮盯著她的笑,心下似乎捉摸到了一點端倪。

  「月仙,妳這麼做……一定有條件對不對?」

  「畢竟是大姊,如此瞭解我。」竹月仙柔柔的笑著,淡淡地瞥一眼滿兒。「很簡單,滿兒必須把金祿『還』給我。」

  竹月蓮恍然大悟,「難怪妳不但不反對這項圍殺妹夫的計畫,甚至還自願幫忙,我一直感到很疑惑,原來妳是打算在最後關頭拿妹夫的性命作要脅,這實在是……」她無法苟同地搖搖頭。「那麼請問,竹家的香火又該如何延續?」

  「還有滿兒啊!」竹月仙愉快地說。「只要她把金祿還給我,她就可以改嫁給王文懷或白慕天,由她來為竹家留下後……」

  「不!」

  另一項意外?反對的人不是滿兒,而是允祿。

  竹月仙的笑容驀而僵住。「你……你不能不答應,否則他們一定會……」

  「不!」原是臉容半垂落,兩眼闔著休息的允祿,語氣堅決又森然地重複了一次他的拒絕,並徐徐揚起倦乏的臉來,輕蔑的瞳眸冷酷地註定竹月仙。「我絕不允許滿兒改嫁!」

  「難……難道你寧死也不願要我?」竹月仙傷心又難堪地吶吶道。

  允祿沒有再說什麼,但那雙無情又寡絕的眼神業已替代言語作出回答。竹月仙不由掩唇輕輕哽咽了一聲,另一手顫巍巍地掏出那條她寶貝得要死的手絹兒來。

  「那……那為什麼你要送我這條絲絹兒?」

  允祿仍然沒有吭聲,倒是竹月蓮哭笑不得地直歎氣。

  「月仙,那明明是妳要他買來送妳的,並不是他主動送妳的啊!而且他也同時送了一條一模一樣的給我,就是不想讓妳誤會呀!」

  「不,不一樣,」竹月仙喃喃道。「妳和我的顏色不一樣,不一樣……」

  「那又如何?」竹月蓮益發啼笑皆非。「紫藍色,紫紅色,是不一樣,但也沒什麼特別意義呀!」

  「不,他知道我喜歡藍色的……」

  「錯,他讓我們自個兒挑,是妳先拿走那條紫藍色的。」

  「不,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竹月仙失神地盯住手絹兒,「他知道我喜歡藍色的,所以特意送我這條紫藍色的手絹兒,對,是這樣,就是這樣……」她繼續喃喃自語著,但接下去說的都是一些無意義的話,沒有人聽得懂。

  竹月蓮又歎了口氣,不再理會已經半失常的妹妹,轉而面對竹承明。

  「爹,滿兒會恨你一輩子的!」

  「我……」竹承明咬緊了牙根,不敢再多看滿兒一眼。「也是不得已的!」

  「可是我說過爹可以……」

  「夠了,大姊,夠了,」滿兒微笑著——她居然還笑得出來。「謝謝妳,大姊,雖然我很後悔當年跑那一趟去認了親爹,但妳和小妹,我真的很高興能有妳們這樣為我著想的姊妹,我很滿足了,真的!」

  然後,她仰起眸子對上允祿那雙冷眼。

  「老實告訴我,允祿,你應付得了他們嗎?」

  允祿默然,但那雙深黝的眼已訴盡一切。

  「是嗎?」滿兒又笑了。「那麼,允祿,你還記得你的誓言嗎?」

  允祿深深凝視她半晌,點頭。

  「你不會想違背自己的誓言吧?」滿兒再問。

  允祿搖頭。

  「你會實現你的誓言?」滿兒緊緊追問。

  允祿點頭。

  「眼下?」

  允祿再點頭。

  「好……」滿兒撩起唇角綻開一朵燦爛又美麗的笑靨。「我準備好了。」

  那雙冷酷漠然的眼因她這一句話而變得矇矓了,仿佛蒙上了一層溫柔的霧靄,那樣深刻又深摯地凝睇著她,然後,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下,允祿竟然俯下唇去深深吻住她。

  好半響後,他緩緩抬起頭來,低喃:「一道走吧!」

  猝聞這句令人心驚的話,原就感到忐忑不安的竹月蓮頓時明白他們為何表現得如此奇特。

  「不要!」她尖叫著撲上去。

  眾人這才有所驚覺,旋即注意到允祿竟然抬指點向滿兒胸前的死穴,不約而同驚呼著撲上前阻止。

  但,一切都已太遲了。

  允祿那一指不偏不移地點落在滿兒胸前死穴上,但見滿兒噙著美麗的笑靨安詳地闔上眼,頹然倒地,竹月蓮三姊妹與玉含煙、王瑞雪俱都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竟然親手殺死了自己最心愛的女人!

台長: 靜與寶貝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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