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三這年暑假即將到來,這代表,他們婚姻即將滿一年。
杜若嫦每每見丈夫為生活而奔波,疲憊不堪的模樣,心裏實在難受,於是再度試著與他商量,讓她再去找個兼差的工作,分擔他肩上的重擔,反正升大四後也沒什麼課了,她應付得來,這樣他也用不著那麼累……
不等她說完,他毫不猶豫地斷然拒絕。
“可是……”老一輩的人不都說,夫有千斤擔,妻挑五百斤,這是理所當然的啊!
“沒有可是,你要是時間太多,成績單給我拿得漂亮一點就行了。”就當是他大男人主義吧!他寧可自己累到無力喘息,也絕不會讓妻子挨一點點苦。
杜若嫦心知說服不了他,只好採取下下策,瞞著他另外找了個花店的工作,還刻意挑個離家遠些的地方,沒想到紙終究包不住火,間接經由幾個熟識的人,耿凡羿還是知道了。
為了這件事,他發了好大一頓脾氣,整整一個禮拜不理她,直到她妥協辭了工作,他這才肯正眼瞧她。
有了這回的教訓,她不敢再背著他做任何會讓他不愉快的事,安安分分的待在簡餐店中。
這天,忙完簡餐店的工作,突然一陣頭暈目眩,老闆娘見她不大對勁,關心地上前扶住她。“怎麼了,小嫦,是不是太累了?”
她無力地搖搖頭,按住胸口。“不曉得,胸口悶悶的,可能是天氣太熱了。”
“要不要去看個醫生?你臉色不太好看耶。”
“不用了吧!我休息一下就好。”
“那怎麼可以?凡羿特別交代我們要好好照顧他老婆,你要是哪里不對勁,我怎麼跟他交代?走走走,我陪你去看醫生。”
“可是店裏——”
“反正現在沒什麼客人,交給小文,她應付得過來。”
若嫦反對無效,只得順從。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恭喜你,耿太大,你懷孕了。”
“懷、懷孕?!”意外字眼,震得她腦海一片空白。
“滿七周了哦,孩子很健康。”
回來的途中,她腦子裏嗡嗡作響,回繞著醫生的宣告。
“快快快,回家休息去,懷孕的人最大,准你放半天假,明天不來也沒關係,你們小夫妻一定有很多話要說。嘖,想也知道,凡羿一定高興死了……”
是嗎?凡羿會很高興?
鳳姊看起來比她還興奮,早早預約了要當孩子的乾媽,可是她除了茫然還是茫然。
凡羿說,暫時不想有孩子的,他們也一直有在避孕,這個孩子來得太突然了,她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
難道,是安全期沒算好?
回到家,她翻了翻每個月的生理期,再回想最近幾次的肉體親密……她洩氣地跌坐在床上。
怎麼辦?看來她是真的懷孕了,要告訴凡羿嗎?
可是——他的負擔已經夠重了,又不肯讓她分擔,如今再加上肚子裏的孩子,他吃得消嗎?
每次看他回到家,累得連話都說不出來的樣子,她的心就好難受,她無法想像,這個孩子出生之後,他肩頭的擔子會有多沉重?
撫著依舊平坦的小腹,她心緒糾葛,陷入兩難境地。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當天晚上,若嫦一直等到了淩晨一點,耿凡羿才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家中。
一回來,倒床就睡得不省人事。
“凡羿——”她伸手搖了搖他。“我有事跟你說。”
“明天再說。”他連眼皮都撐下開,聲音輕得聽不見。
“可是——”沒有可是了,因為他已經睡著,她再說什麼,他都聽不見了。
隔天,情況依然。
再隔天,仍是如此。
再這樣下去,等她肚子大了,她還是沒機會說,她決定無論如何,今晚一定要告訴他,不能再拖下去了。
“凡羿,你起來,這件事很重要!”
“拜託你,若嫦,我真的很累。”他將頭埋進棉被裏,有氣無力的。
“我知道。聽我說句話嘛,真的一句話就好。”她堅決搖醒他,耿凡羿不堪其擾,勉強撐開眼皮。
“好吧,你說。”他投降,看向牆上的鐘。他四點半還要起床耶!
見他如此,她反倒遲疑了。
“你不是有話說?”要聽她說了,她反而發呆。
“如果——我是說如果,我現在生個孩子,你覺得……”
“我覺得你瘋了!”他不敢相信,她三更半夜不讓他睡覺,就為了討論這個話題。“或者你是想把我搞瘋,請直說就好!”開玩笑也得選時機吧?
若嫦呆住。“可是我——”
“我們不是說好了,暫時都不談孩子的事嗎?我知道你很喜歡小孩,但是現在不是時候,請你體諒一下我的難處,可以嗎?”
“我、我——”看著他皺眉苦惱的神情,再有什麼話,也全說不出口了。
“沒事的話,我睡了。”他倒向另一方床位,沒一會兒,便沉入夢鄉。
若嫦無聲歎息,伸手幫他拉好被子,輕撫他眼下的暗影,以及深深刻劃著疲憊的倦容,位於心臟的地方,隱隱作痛著。
他都已經累得不堪負荷了,她怎麼忍心再拿這件事困擾他呢?
如果——如果環境真的容不下這個孩子,那,那她是不是,該有所取捨?
撫向掌下的小生命,她因這首度浮現腦海的念頭,胸口糾結痛楚!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猶豫了一個禮拜,反覆掙扎,終於痛下決心。
她不能再增加凡羿的負擔了,這件事,就讓她獨力承擔。
她沒告訴任何人,因為說了,只會讓他更難過,這件事,她會瞞他一輩子,永遠不讓他知道,他們曾有個孩子,因為環境的不允許而被迫割捨。
與醫生約了時間,她單獨來到醫院,醫生一再勸她考慮清楚,但她只是含著淚,堅決搖了下頭。
麻醉藥開始生效,她視線逐漸模糊,下意識裏,雙手護住腹部,兩顆清淚順頰而落,在心底喃喃說著:對不起,孩子,希望你知道,媽媽其實很愛你,只是,我們現在真的不能要你,媽媽的心也好痛好痛,請你一定要原諒爸爸媽媽,如果有緣,幾年後,你再回來當我們的孩子,好嗎?
這一天,耿凡羿領了薪水,提早下班,決定先去若嫦工作的地方接她,然後提早慶祝結婚一周年。
想起這陣子太過於忽略她,忍不住一陣愧疚。
沒想到,老闆娘卻告訴他——“小嫦?她今天請假啊,我還以為她在家裏安胎呢!”
“安胎?!”他讓口水嗆了下。“她安什麼胎?”
“怎麼?小嫦沒告訴你?”鳳姊笑笑地說。“可能是要給你一個驚喜吧,你老婆懷孕快兩個月啦,糊塗爸爸!”
驚喜?見鬼了,他是驚得半死沒錯,但喜——
這一刻,心情極複雜,分不出是否有喜悅的成分。
難怪她那晚會突兀的談起孩子的事,原來她不是在無理取鬧,他誤會她了!
經過若嫦懷孕的消息衝擊後,隨之而來的,是諸多現實層面的問題,尿布錢、奶粉錢、生育費、坐月子……
要命,光想就一個頭兩個大。
問題是人命都鬧出來了,總不能不要吧?終歸是由自己身上傳承下來的小生命,想到自己就要當爸爸,心底雖然茫然,但還是有身為男性最純然的驕傲——他的孩子啊……
所幸再熬一年他們就要畢業了,到時她差不多生完小孩,不必擔心影響學業,可以專心在家裏帶小孩,現在比較麻煩的是,畢業後他得入伍當兵,沒人照顧他們母子……
幸好當初有先見之明,這幾年求學兼打工也存了筆錢以備不時之需,總算不枉他這陣子幾乎操掉老命的辛勞。
回家翻出存摺內那筆定存數位,開始計算這一年八個月當中,他們母子所需的日常開銷及用度,保守估計,勉強應該還撐得過去,看來接下來的日子得咬牙苦撐了,而且這樣一來,當完兵之後,一切又得重新開始,必須委屈她再陪他多熬幾年的苦日子……
電腦敲呀敲的,考量再考量,不知不覺天也暗了,身後傳來門鎖轉動的聲音,他跳了起來,飛快奔向她。“你跑哪兒去了?等你半天了。”
沒料到他會這麼早回家,若嫦一陣心慌,避開他的眼神,彎身換拖鞋。“你今天比較早?”
“是啊,領了薪水,想說提早和你慶祝結婚一周年,不過過一陣子忙起來,可能就沒時間了。”他體貼的倒了杯溫開水給她。“你去產檢嗎?怎麼不讓我陪你去——”
“咳!”一口茶嗆進氣管,她狼狽猛咳。
“小心點!”他伸手拍撫纖背。
“你、你知道了?”她驚慌地抬眼。
“嗯,你應該早點告訴我的,那我也可以多留意你的身體狀況,你現在不是一個人了,這裏有我們的小寶寶呢,要好好保重自己,常常保持心情愉快,這樣生出來的小孩才會健康漂亮……”
他、他知道了,可是,孩子卻沒了……
若嫦方寸大亂,完全沒了主張。
經由他的話,她駭然驚覺:他要這個孩子,也——深愛這個孩子!
血色自臉上褪去,她知道得太晚了,孩子沒了,孩子沒了……
胸口揪得死緊,她吸不過氣來,劇烈的衝擊,令她腦子一陣暈眩。
她扼殺了他心愛的孩子,扼殺了他當父親的期待,扼殺了他們共同孕育的骨血——
她是兇手、兇手、兇手!
“若嫦,你怎麼了?臉色好難看,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寶寶讓你太難受嗎?還是寶寶怎麼了?若嫦,你不要嚇我——”
一聲聲的寶寶,像是利針,根根刺向心窩,痛得不能自己。
“寶寶——”她張口,發不出聲音,胸口一緊,呼吸一窒,視線轉黯,身子失去力量,軟軟滑落。
“若嫦!”耿凡羿大驚失色,接住她失去意識的虛軟身子,腦子一片空白。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視線再一次由暗轉亮,發現自己再次躺在醫院的病床中,她細細呻吟,發現站在窗前,背光而立的耿凡羿。
感受到她的目光,他緩緩側過身,凝視著她仍無血色的面容,而她,竟因那樣的凝視而灼痛了心,無法與他對視。
“醫生說,你剛動完人工流產手術,身體很虛弱。”
她身子輕顫了下,淡而無波的口氣,聽入她耳中,卻似利刃般的尖銳控訴,刺得她心窩淌血。
他好似又回到初識那時,表情深沉而遙遠,沒有任何的情緒,她觸不著,也摸不透,她輕弱顫抖地喊:“凡羿,我——”
“我需要一個理由,說服我,你為什麼會狠心到連我們的親骨肉都不要!”
狠——心?!
在他眼裏,她已經是冷血殘酷,連親骨肉都扼殺的可怕女人了嗎?
是啊,她是真的犯了無可挽回的彌天大錯,她沒有辦法為自己脫罪……
“說話!”對於她的淚、她傷心欲絕的面容,他仿佛沒有任何的感覺,心一片麻麻木木。
“對不起、對不起,凡羿,我不是故意的,我以為,這孩子來得不是時候,以我們現在的狀況,真的養下起他,我以為……你不會要他,所以……”
他閉了下眼,壓抑地低吼:“你在做這種事之前,為什麼不先和我商量!”
“你每天工作那麼忙,生活的重擔,已經壓得你快喘不過氣來了,我真的無法想像,再多這個孩子,你會變成怎樣,我只是想減輕你的負擔……”
“我懂了。”耿凡羿深吸了口氣,雙拳握得死緊。“在你眼裏,我連自己的妻兒都養不起,是這樣的嗎?在你眼裏,我就這麼沒用嗎?你這到底是在體貼我,還是羞辱我?”忍無可忍,他終於吼了出來,不只是失去孩子的悲慟,更是心頭長久以來所壓抑的悒鬱。
“不是的,凡羿,我沒有看不起你的意思,我只是——”
“事實擺在眼前,不是嗎?否則你不會連商量都不和我商量,就自行決定拿掉孩子!是!你是任何事都會替我著想,但是你想過沒有,我是否需要你這種體貼?就拿上回你瞞著我另外找工作的事來說,我明白你的出發點是為我好,但是你有沒想過,養老婆是男人的責任,即使再累我也心甘情願,這是男人的尊嚴與驕傲!你以為,我會不要自己的孩子嗎?告訴你!不管我再苦、再累,也絕對不會餓著我的老婆和孩子,一直以來,我不都是這麼對你的嗎?枉費我們當了近一年的夫妻,你居然一點都不瞭解你的枕邊人。杜若嫦,我真的覺得好痛心!”
“凡羿——”她慌了,因為感受到他椎心的痛與傷。
“夠了,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你說得已經夠多了,我不想再聽。”退開一步,沒再多看她一眼,他步伐淩亂地轉身而去。
沉重的關門聲,震出了她的淚眼蒙朧,同時也震碎了她的心。
她恍然明白,自己犯下的,是多麼要命的錯誤,他的心,又一次被她傷得極重。
然而,這一回,他還會再原諒她嗎?
她滿心惶然,沒了把握。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心緒紛亂地回到住處,他沒立刻進屋,站在門邊,頭一回打量這間小小的斗室。
沒有多餘的奢華享受,裏頭所有的擺設全都秉持著簡樸實惠的原則,吃飯、看書、作報告,都必須先移開電話,窩在小茶几上;即使是在最炎熱的夏天,也只有一台舊電風扇勉強運轉,時時見她揮汗如雨;打開衣櫥,也只有少數幾件衣服在替換……
他跌坐在床沿,雙手抱著頭,心境是前所未有的沉重。
他從來沒有讓她過過一天好日子,嫁他之後,她就一直在受苦,陪他住烏煙瘴氣的鬼地方;省吃儉用,為了多存一分錢而精打細算,連買件衣服都要考慮好久;一雙玉手為他操持家務,早不復原先的白晰嬌嫩;甚至為了家計,幾度想休學、多兼一份差來貼補家計……
她無止盡的屈就付出,處處為他設想,從不言悔,僅憑著一顆愛他的心,始終如一的追隨著,可是就因為這樣,才更讓他難受!
而現在呢?他居然就連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還要妻子受盡委屈,為了體貼他而隱瞞著他自行去墮胎——耿凡羿,你算什麼男人?!
記憶中青春明媚的嬌美容顏,曾幾何時,成了如今的憔悴滄桑,瞧瞧原本好好的千金大小姐,被他給糟蹋成了什麼樣子?還說什麼要給她全世界的幸福!
與其說是失去孩子的痛苦,他其實更痛恨自己!
耿凡羿,你是渾帳,你根本沒辦到當初娶她時的承諾,不但沒有給她全世界的幸福,反而還累她嘗盡苦楚,只要她跟著你的一天,就多受一天的苦!你根本不配讓她這般無怨無悔!
至今,他總算真正看清現實的殘酷,他以為,憑他的毅力,一定可以闖出屬於他的天地;他以為,憑著兩顆真心,幸福會離他們很近很近;他以為,只要懷抱希望,一定可以有很美好的未來,他以為……
然而,這一切,也只是“他以為”而已!而這串過於天真的“他以為”,根本敵不過現實殘酷的考驗!
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呵,多麼該死的一針見血!
他錯了,他不該陪著她作夢,不該被愛情沖昏下頭,不該拖累她走入他卑微寒愴的人生,那麼現在的她,都還是杜家的大小姐,盡情的歡笑、盡情的揮灑青春年華……
錯了,錯了,從一開始就錯了……
他閉了下眼,熱淚順頰而落,撕心痛絕中,他有了決定。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在醫院休養了三天,若嫦回到家中。
似乎存心避開她,從接她出院回家之後,她就沒再見過他,他當然還是有回家,只是錯開與她相同的時段,一年的夫妻生活,要抓她的生活作息容易得很。
也或許是存心自虐,每每總讓自己累到散盡最後一絲力氣,他才肯回家,清晨在她還沒醒來之前,他又會先一步離去,若不是枕邊有睡過的痕跡,她幾乎要質疑他是否回來過了。
他是打算用這種方式懲罰她嗎?幾次夜裏,她含著淚自問。
她心裏比誰都清楚,她的婚姻正面臨危機,若不做些什麼,她真的會失去她的婚姻,以及她這輩子唯一深愛的男人。
這一夜,她打定了主意等他,就算等到天亮,她也要等下去!
直到淩晨三點,終於等到了夜歸的腳步。
開門中的耿凡羿楞了下,瞥她一眼,順手脫去外套。“還沒睡。”
她瞅著他,緩緩開口。“凡羿,你在生我的氣嗎?”
“沒。哪有什麼氣好生。”他甚至不看她,逕自進浴室洗澡。
洗完出來,她還是動也不動的坐在那裏,清亮的眸子凝視他。
“你吃飽太閑是不是?不去睡覺,盯著我做什麼?”耿凡羿被她瞧得不自在,丟下擦拭濕發的毛巾,走出陽臺點燃一根煙。
她跟了出去,為他的舉動而皺眉。“你什麼時候學會了抽煙?”
“拜託你去睡覺好不好?不要管我!”他壓抑著口氣,始終不願正視她。
“明明心裏不舒坦,為什麼不肯承認?”她繞到他面前,堅決下讓他逃避。
他被逼到沒辦法,咬牙道:“你要我承認什麼?承認我沒有辦法面對你嗎?”
她愕然。“無法——面對我?”
“只要看到你,我腦子裏就會不受控制的想起那個無辜又無緣的孩子,你就不能讓我留點喘息空間嗎?”
心臟重重一沉,她跌退了幾步。
他——無法面對一個親手奪去他孩子生命的兇手,是這樣的意思嗎?
胸口揪緊著,她突然感到呼吸困難。“可是……那也不是我願意的啊,那不只是你的孩子,也是我的,如果可以,我也想留下他的,我只是沒料到,這件事會帶給你這麼大的傷害……這樣,你還是不能諒解嗎?”
“對,我知道不是你的錯,我也沒有辦法怪你,是我沒本事,是我太窩囊,無法讓妻子對我有信心,我恨的是我自己,我其實誰都無法面對,這樣行不行了?可以饒過我了嗎?”
“不要這樣想,凡羿,我從來沒有這樣認為過,是我不好,我太忽略你的感受了,如果我早知道這孩子對你那麼重要,就不會——”
“夠了,再多說什麼都沒用了,孩子沒了是事實,不是嗎?”
是啊,孩子沒了,這是事實,也是她無法推卸的罪責。
一時的陰錯陽差,造成一輩子的悔恨。
她好難過,不知該怎麼做,才能彌補這個傷害。
“對不起……”她哽咽,泣下成聲。“要怎樣,你才能原諒我?”
“除非你能還我一個孩子,你能嗎?你能嗎?”
若嫦啞然。
他——一輩子都不會原諒她了吧?
心底,隱隱有股不安,他將話說得如此決絕……是什麼意思?
長長的一陣沉默中,他們只是無言對望著,直到他再也無法承受凝窒沈迫的壓力,他背過身去,咬牙吐出——
“若嫦,我們離婚吧!”
一句話,在他們之間炸出驚濤駭浪,炸毀了牽手白頭的夢想,炸毀了綿密織就的纏綿誓約,也炸毀了未來規劃的美好藍圖……
共同撐起的小小兩人世界,從此分崩離析。
七年後——
“以成衣業白手起家的創宇企業總裁耿凡羿,近年來動作頻頻,除了穩固臺灣成衣業龍頭地位,也計畫將企業規模拓展至海內外;除此之外,更將觸角延展於建築,與建築業龍頭廣新攜手合作之商圈開發計畫,也在眾人的預期之下交出亮眼奪目的成績單,由此可見,年僅二十八歲的年輕總裁,有著不合于年齡的壯志雄心,似乎有意將手下企業王國發展成多元化之企業經營體……
“可惜的是,這樣一名外貌出眾,身價不凡的鑽石車身漠,身旁早有美嬌娘,那是一路陪著他胼手胝足,共同打拚奮鬥的女人,不難想像這般患難與共的感情有多深厚,讓多少將其視為如意郎君的名媛閨秀大失所望。
“昨日,他受邀參與國際首席珠寶設計家凱雅個人展覽,以無法向外界公佈之天價,購下凱雅畢生最為得意之作——一對無論自身價值、設計品味皆屬上乘的鑽石婚戒,華而不庸,貴而不俗,光芒獨綻,放眼世界絕無僅有,然而最珍貴的,足這份心意,或許也只有這對世上獨一無二的婚戒,才配得上他心中獨一無二的那名女子吧!耿總裁如此重視未婚妻,想必是好事近了……
“說起耿總裁之專情,他從不諱言,心中早巳保留妻子之位,留給那個一路走來,陪著他吃苦、奮鬥的女子,在最困苦的那段日子,因為有她的支援,才有熬下去的信念,如果不曾遇見她,就不會有今天的他……耿總裁就連感情世界都如此傳奇,相信各位電視機前的觀眾都十分好奇這位年輕總裁創業奮鬥的過程,及其為人所津津樂道的感情世界,本週末耿總裁也將撥冗接受本台專訪,敬請鎖定……”
耿凡羿站在窗邊,七十二寸的電視液晶螢幕上,播放著聽到麻痹的歌功頌德,他視而不見,聽若未聞,目光停留在遠方最亮的那顆星,思緒飄向漫無著落的空間。
“我要摘下那顆最亮的星星,送給你。”好久好久以前,他說過這樣的話。
“好啊,只要是你送的,我都會小心收著。”星空下,少男少女倚偎著,那感情,純淨得不含一絲雜質,感受不到世情冷暖——
他苦笑,低頭注視掌心之間,光芒閃動的璀璨鑽戒,精緻的切割、鑲工,以及中央嵌了心鑽的設計。如今,他真的摘下了這顆星,卻不知道,該怎麼連同他的心,一起交到她手中。
清悅鈴聲迴響在悄寂的室內,他關掉電視,接起桌面上的手機。
“喂,凡羿,我是舜妤。我現在人還在南部,我媽硬要留我下來吃飯,我趕不回去了,對不起哦,中秋節還丟你一個人過。”
今天——是中秋節嗎?難怪月亮特別圓。
“怎麼不說話?凡羿,你在生氣嗎?不然我現在馬上趕回去——”
“不用了,我現在也正和客戶在外面應酬,你去吧,中秋節本來就該和家人好好團圓吃頓飯。”他淡淡地道,聲音聽不出太多情緒。
“真的嗎?那你——”
“我沒事,應酬完就回去休息了。”
“好,那你酒少喝點,煙不要抽太多,注意身體。”
“知道了。”
“還有——”她停了下,嬌羞道。“我愛你,就這樣。”
“嗯。”他淡應,掛斷手機,回到窗口,習慣性的正要點上一根煙,想想又丟開煙盒,不因為方才的叮嚀,而是想起了多年前那張顰著秀眉,憂心不已的嬌顏。
胸口一緊,他閉上了眼,太多過往回憶,如關不住的潮水,一一湧回腦海。
一直到現在,他都還清楚記得,在他提出離婚要求時,妻子心碎欲絕的表情。當初,為了嫁給他,她義無反顧的拋舍了一切,對她而言,他就是她全部的世界,可是他卻殘忍的粉碎了她的世界,他完全能夠想像,她會有多怨恨他。
但是他清楚的知道,他必須這麼做,長痛不如短痛,跟著他,她只會更苦,或許她可以忍,但是他卻沒有辦法不在乎!
可悲又可笑的是,他們在高二那年的暑假相逢,在大一那年的暑假相戀,大二那年的暑假結婚,同時,也在大三那年的暑假各奔東西,似乎,他們的故事轉捩點總在夏天,在夏天開始,也由夏天結束,結婚紀念日成了離婚紀念日。
最諷刺的是,結婚證書上兩個證人的名字,和離婚協議書都還是同一個!
“耿凡羿,你記不記得自己當初承諾過什麼?你以為,我為什麼會不計後果的幫你?因為我看到了你不計後果想和她在一起的決心!我以為若嫦跟著你,你會讓她幸福,可是現在呢?請你告訴我,你的義無反顧呢?你當時的勇氣呢?到哪里去了?!你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
“因為活在編織的夢想中很美,可是一旦走入現實,那殘酷的打擊,卻不是你能夠想像的!現在的我,真的不知道我的未來在哪里,你要我怎麼面對她?她的人生明明可以有更好的可能性,因為珍惜她,所以我放手,你懂了嗎?”
這是當年,他與裴季耘的爭執,同樣是男人,他想,裴季耘懂他心情的,所以,同時成了他結婚與離婚的見證人。
那張淚水掉得幾乎看不清自己簽名的面容,是他對她最後的記憶,之後,他就再也沒有她的消息,但是他深信,裴季耘會為她做最好的安排,再怎麼說,她都還是杜家的大小姐,累了、倦了,父母的懷抱,總會收容,這點他並不懷疑。
與她離婚的第一年,他下知道自己是怎麼過的,每天藉由無止盡的工作與忙碌,讓自己累到一倒床便昏死過去,存心使腦子麻木到沒辦法思考任何事,否則,無止盡的自責、痛苦,便會先將他給逼瘋。
退伍之後,他利用手邊有限的存款,嘗試自己創業,想起她說過,最大的夢想是替心愛的人做衣服,他連考慮也沒有,就往成衣業發展。
從只有一間十五坪大的工作室,一支電話,一張辦公桌,一名員工開始做起,每天東奔西跑,不停的拜訪客戶,前三個月,完全接不到一筆訂單,他幾乎要撐不下去,但總有個不服輸的意念撐持著他,無論如何,他不能失敗!
為了現實,他失去了最愛的妻子,失去了他的婚姻,無論如何,這一回,他無論如何都要挑戰現實,而且非成功不可!
因為這樣一股意念,他接到了生平第一筆訂單,為數不多,卻足夠讓他一步一腳印的做出口碑,走到如今的局面。
現在,他站在臺灣成衣界執牛耳的地位,擁有上千坪的公司及手下以萬計的員工,分佈南北的子公司不計其數,他曾經向自己發過誓,有一天要站在世界的最頂端笑看一切,如今,他辦到了,只不過當財富以驚人速度不斷往上攀升的同時,他只覺得靈魂好空虛,好茫然——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玉宇瓊樓,高處不勝寒。
那樣的心情,或許就像現在的他吧!
在擁有財富的現在,他反而質疑起,當初為何堅持要成功?每天品嘗珍饉美味,心中最留戀的卻是與妻子牽手吃路邊攤,笑鬧著共同暍一杯廉價紅茶的日子,什麼都沒有,但起碼,心是充實的。
生命中最美好的中秋節,反而是在他一無所有的那一年,妻子纖細的手,為他剝著文旦,沒有太豐盛的食物,卻有兩顆密密相依的心。
而今,擁有了全世界的財富又如何呢?中秋佳節,人家是月圓人圓,可是他呢?大集團的總裁只能獨自品嘗孤寂滋味,深刻思念的人再也挽不回,反而不如一般小家庭,能夠全家圍在一起,賞賞月,吃頓溫馨的晚飯——這就是成功的代價嗎?
他想起了那則古老的奔月傳說。
未成名之前的後羿,不也與嫦娥過著平凡恩愛的夫妻生活嗎?只不過功成名就後的後羿,因追逐權勢而迷失了心性,變得再也無法安于平凡,才會讓嫦娥選擇了獨自吞下長生不老藥,遠遠離開心愛的夫婿,飛往終年寂寞的廣寒宮,從此不問人間流年。
若嫦當年離開他時的心情,是不是也和嫦娥一樣?那是怎樣的萬念俱灰,才能做到拋舍一切、遠離全心深愛的丈夫?而後羿的悔不當初,是否一如現在的他?
明明有了千百年的借鏡,他卻還重蹈後羿悲哀的覆轍,真傻呀你,耿凡羿!
多少個夜裏,他反覆不斷的問著自己,當初為何要拘泥于名利?為何不多聽聽她心裏的需求?為何不早認清,生命中最重要的是什麼?為何不早點明白,就算沒有一切,只要還有她,都還來得及去努力;可是得到一切,若是失去她,生命中最真誠的快樂卻是怎麼也換不回來的!
偏偏,他領悟得太晚,失去了生命中的嫦娥,這一生,他都只能淒涼落寞地過著沒有嫦娥的中秋節,這是報應,是他該嘗一輩子的苦果。
離開機場,黑色轎車平穩地滑入往來車潮之中,位於後座的女子取下太陽眼鏡,目光移向窗外久違的景致,美眸不經意地流泄一絲感傷。
由於車內的沉默持續過久,她終於轉回視線,有趣地打量身旁過度沉默的男人。
不堪被人以眼神騷擾,與她同款墨鏡之下,濃黑的眉皺了下。“看什麼?”
“宇耕,你似乎對我回臺灣的決定相當不以為然?”
裴宇耕淡哼了聲,連回答都不層,可見比她所以為的“不以為然”還要更“不以為然”。
“用鼻孔哼人是相當不禮貌的行為,你國小老師沒教過你嗎?”
“那就別淨做讓我不屑的事。”他懶懶地回道。
“我哪有?我在幫你的事業拓展版圖耶,這麼好的‘賢內肋’你還嫌。”
“這種話只能騙騙外人。”他丟去一眼,神色極度輕視。“還不是因為海外新聞報導他極有可能結婚的消息,那天起你就心神不寧,再也待不住了。”不是他要瞧不起女人,瞧瞧當初被拋棄時,她那一副快活不下去的鬼樣子,說白了,那一年婚姻,只換來她滿心的傷痕累累,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居然還看不開,放不下前夫,實在沒志氣到了極點。
“你不懂。你們看到的,都只是表面,雖然這段婚姻傷我很重,但是也曾有過無數的甜蜜與快樂,那是你們無法理解的。”
所以呢?他摘下墨鏡,嘲弄地問:“想挽回?”
杜若嫦苦笑,搖頭。早在七年前就失去了,怎麼挽回?
“要笑就笑,不然就哭,不要給我用想哭的表情笑,看了礙眼。”他不耐地皺眉。“到底要不要?等你一句話。”
這回,她笑了,很真心的笑。“謝謝你,但是真的不用了。”
雖然她這名義上的未婚夫態度一向冷漠,說話也不太好聽,但是她能感受到他的好意,只要她點個頭,他就算把世界都翻過來,不擇手段都會讓耿凡羿再次回到她身邊。
但,不是任何事,都有機會再來一遍的,就算可以重來,也不會是原來的感覺了,破鏡再怎麼補,還是會有裂痕。
她反問:“那你呢?又為什麼回來?別說陪我,這種話也只能騙騙外人。”
接著,是冗長的一陣沉默,久到她以為他不會回答了時——
“和你一樣的理由。”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放下行李之後,本該泡個熱水澡,好好休息一番,但是她以久未回臺灣為由,想一個人四處走走,拒絕了裴宇耕派司機接送的好意。
走著走著,不知不覺,又來到這個地方。
以前,這裏是小小的窄巷,環境狹陋而雜亂,偶有幾隻流浪狗,餓過頭見人都會亂咬,每次經過都要提心吊膽,走到盡頭,是一棟老舊公寓……
她搜索著腦海深處的陳舊記憶,順著心念走來,濕暗的小巷子不見了,小石子路鋪成水泥地,參差不齊的老舊房子,也成了一棟美輪美奐的高級住宅,曾幾何時,這裏發展成了繁榮商圈,寸土寸金,不再是當年那個不起眼的小住宅了。
走到了底,她曾住過的老舊公寓,成了一座充滿歐式風格的房子,由外觀看來,散發著典雅溫馨的味道,住在這裏頭的人,應該洋溢著幸福歡笑吧?
她輕撫過花雕鐵門,眸底流露出一絲感傷,不一樣了,什麼都不一樣了,連最後可以追憶、見證過去的地方,都不存在了——
她自嘲苦笑,連丈夫都不再是她的了,不過才住過一年的地方,又怎可能還留得住呢?這一切,從來就不屬於她。
收拾落寞的心,她舉步離去。
就在她轉身的同時,一輛墨黑色的車輛駛近,耿凡羿正好彎身撿拾掉落腳邊的鐵門遙控器,分秒之差,錯失由車窗邊走過的窈窕身影——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十點二十二分——
杜若嫦看了下表,忍不住又站起身,攏了攏長髮,撫平窄裙上的淺淺縐褶。
裴宇耕抬眸瞥她一記,合上剛批閱好的卷宗。“你可以坐下來,我們約了十點半,耿凡羿會守時的。”
“可是——”她沒有辦法啊!分離了七年,突然要再見面,心中難免起伏不定。望向光亮的玻璃窗面倒影,一手撫向頰容,它——有變很多嗎?他會是什麼樣的表情?是驚,是喜?或者,他認得出她嗎?他會樂意見到她嗎?畢竟,他現在已有未婚妻了——
裴宇耕又抽出另一份卷宗。“既然是我的‘賢內助’,請不要因為見另一個男人,而表現得如此坐立不安。”
“我——不是,我只是不安,畢竟,那麼久沒見面了……”她悶悶低噥。
“既然那麼勉強,那就別見了吧!”他隨口說。
“那怎麼可以!”她想也沒想地低嚷出聲,迎視他挑眉嘲弄的神情,她羞愧而牽強地補上一句:“我是你們這個合作案裏面,最主要的靈魂設計師,所以——”
“你也知道你只是服裝設計師而已?要進軍臺灣,在臺灣設廠,和臺灣成衣界的龍頭合作是會事半功倍沒錯,但你只要負責交你的設計圖就好了,反正你設計的東西,代理權都在我手上,談生意也是我的事,有必要勞動你親自去和他們談你的設計風格與理念嗎?那些根本都是事成之後可以再規劃研討的。”換句話說,她這趟臺灣行並非絕對必要,她心裏在想什麼,明人眼裏就不必說暗話了。
她被說得啞口無言,一句話都反駁不上來。
是啊,她只是在找藉口,讓自己的行為合理化罷了,事實上,她回臺灣,不為公事,不為思鄉,更不為探親,只有一個再簡單不過的理由——她想見他!
當年,與他離婚之後,頓失生命方向的她,茫然得不知何去何從,他以為她會回去投靠父母,但是她並沒有,當年離家時,她就說過,如果得不到幸福,她這輩子都不會回去,她沒臉見父母!
雖然,她後來聽從了裴季耘的安排,前往法國學服裝設計,繼續她未完成的學業。她與耿凡羿一般,並不靠任何人幫助,一面打工,一面求學,日子很苦,但她沒有服輸,就某方面而言,她的傲骨與他是極相似的。
今天,她首席設計師的美名,憑的是自身毅力,而非任何人的憐憫,她所得到的掌聲,一如他所累積的財富。
後來,裴家企業觸角有意涉足服飾界,憑著她和裴季耘的交情,她二話不說的將代理權給了他們,不談條件,任何人再出天價,她也不為所動。
外界好奇她與裴家的交情,裴氏父母畢竟是在商場打滾過的,腦筋動得快,索性順水推舟,放出風聲說她與那時正接手裴氏企業的長子裴宇耕“交情匪淺”,近日會有好消息傳出,以達到造勢作用。
她為還裴季耘當年的恩情,也就勉為其難的配合,最後弄到不得不在時勢所趨的情況下與裴宇耕假訂婚,這樣的“才子佳人”組合,竟也傳為一時佳話,並且也為裴氏入主服飾界打出成功的第一棒。
除此之外,雖然與耿凡羿已然離異,但是在國外的那些日子,關於他的消息,她一直有在用心留意,看著一步步以血汗,打造出屬於自己的王國,她真心的為他感到開心,因為這些,都是他應得的。
遺憾的是,時至今日,她依然沒勇氣踏入家門一步,因為幸福在哪里?她不知道。
財富,她也有,但是擁有的名利與掌聲再多,都不代表幸福,在她來說,她與七年前被遺棄的女人無異,仍是一無所有,仍是卑微寒傖。
說穿了,她只是個無家可歸、沒有人收容的女人。
異國的這些年,她沒有一刻停止過思念,想他過得好不好?想他倔傲的性子,會吃多少苦頭?想他工作累了、倦了,有沒有人在身邊照顧他……
在聽聞他情有所歸,即將步入禮堂的那一刻,多年相思再也隱抑不住,她想見他!起碼在他結婚之前,再見他一面,了卻多年前的夫妻情,以及這些時日的牽掛,這樣就夠了,這樣就夠了……
十點半了——
她坐立難安,想再度起身時,敲門聲傳來,她嚇得驚跳了起來——
另一頭,走入裴氏大樓,在等待電梯的同時,手機響了起來,耿凡羿順手接聽。“喂,舜妤,有事?……可是我現在正準備過去談和裴氏的合作案,你不能處理嗎?陳董也在?看來我得回去一趙,好,你等我,我二十分鐘後回公司。”
切斷手機,他回頭交代經理。“公司有點狀況,我得回去一趟,幫我向裴總裁致歉,大致狀況你先和他們洽談,剩下的細節部分,我改天再和他約時間。”
說完,他腳下未停的趕回公司。
行銷經理只好獨挑大樑,誠惶誠恐的乘電梯上樓,在秘書的帶領下,硬著頭皮走向總裁辦公室——
敲下門板,眼前出現了個風華絕代的大美人,教他一時只能傻眼地屏息以視,忘了反應。
若嫦看向他空蕩蕩的身後,強大的失落感,幾乎令她站不住腳。
裴宇耕光看她的表情就知道,代為問出口。“貴公司總裁不克前來?”
“呃,是、是的!我是創宇的行銷經理,我們總裁臨時有急事,失禮之處真的萬分抱歉——”
裴宇耕看了下若嫦神情中難掩的落寞,於是回道:“行銷經理?!貴公司是否太沒合作誠意了?我不否認,臺灣是你們的地盤,不把這次的合作案看在眼裏也是可以理解的,那我們似乎也沒有必要再談下去——”
“啊?不是、不是的!”行銷經理幾乎嚇破膽,趕緊澄清。“我們總裁很重視這個合作案,還特地要我作東,請裴總裁吃個飯表達歉意……”
若嫦輕聲歎息。“算了,宇耕。”他也不過是捧人飯碗的,何必為難人家?
算了?!“你無所謂嗎?”她明明很失望!
“要不然呢?”她一手拎起皮包。“你們談吧,我出去透透氣。”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說要透氣,不知不覺,又來到舊時地。
素手輕撫過脫漆的校門,多少舊時情懷又湧上心頭。
當年,她就是站在這個地方,遇上了他。
這些年,她總會不只一次地猜想,如果她沒在那年遇上他,借了他二十塊,那麼現在的她,又會是何等模樣呢?
也許一生順遂,也許雍容尊貴,一生衣食無虞,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她也會一生不識情愛滋味,無知懵懂的過完這輩子。
因為遇上他,她懂得笑,懂得淚,懂得世間最刻骨纏綿的情愛滋味,也懂了世間最深刻糾結的痛楚情傷……
如果能夠選擇,或許,她還是會要走這一遭吧!
說到底,她還是放不下他啊——
處理完公司緊急合約狀況,本想再趕回裴氏,但行銷經理苦著臉回來,說是有誠意的話,請另約時間!
今日行程突然多出一段空檔,偷得浮生半日閑,他不知哪來的衝動,莫名地,就來到當年就讀的校園。
這個地方,他已經好久沒來了,怕一見到熟悉的景物,心承載不住那樣的失落痛楚——
信步走來,片片段段的往事飛掠過腦海,一股好強烈的心靈觸動下,他伸手摸了摸口袋,想再坐一次那班公車,幻想公車能夠開入時光隧道,將他載回多年前的那個夏天,讓他再看一眼那張日夜渴念的嬌顏……
就算不行,起碼,讓他的心情,再一次回到那年夏天!
找遍全身上下,連一個銅板都沒有,再翻開皮夾,全是千元大鈔,他洩氣地垮下肩,不死心地左右張望了下,視線定在前方,那名身姿窈窕的佳人。
他走上前,清了清喉嚨。“小姐,可以向你借十五塊錢銅板嗎?我想坐——”聲音凝住,頓在轉向他的嬌顏上。
真的——跌入時空隧道了嗎?他意識一陣錯亂,分不清現實與夢境。
“凡、凡羿?!”沒料到會在這裏遇上他,她一時錯楞得呆住。
是她、是她,真的是她!這道清柔嗓音,七年來不知在他夢裏回繞過多少次,他想念得都快瘋了,不會認錯的!
他遲疑地伸出手,指尖碰觸到溫熱肌膚,確定她真實存在,反而慌得抽回手,腦子一片空白。
好一陣子,他們只是相顧無言地對望著,直到三三兩兩的學子出了校門,不經意撞著了他,他們才慌然閃避人潮。
“學生怎麼中午就下課了?”她奇怪地問。
“你是脫離學生生涯太久,還是在國外待到都忘了中秋節剛過,學生正好放完暑假,今天開學典禮。”他也是後來,才輾轉得知她出國的消息,從此像斷了線的風箏,再無音訊。
眼看往校門口擠來的人潮愈來愈多,他直覺動作地拉起她的手。“有沒有零錢?走,坐公車去。”
杜若嫦任他拉著走,等不到五分鐘,公車駛來,她投了三十塊硬幣,與他挑了個角落坐下。
“你又欠我十五塊了。”他們,似乎總在夏天相遇,而這回,又是搶在暑假結束的最後一天。
耿凡羿目光由窗外收回,移向她臉上。“既然你那麼介意,等一下請你吃銼冰抵債。”
“好啊!”她輕輕一笑。
近二十分鐘的車程過後,他指著前方一塊不起眼的招牌。“那裏!看到沒有?那家店的仙草冰很好吃,以前我們常去,你還說老闆親切,賣的東西又料多實在,沒想到它還開著,走,我們去吃!”
緊急按了下車鈴,拉著她匆匆忙忙下車,繞過低矮的招牌走進店內。
“老闆,兩碗仙草冰。”他揚聲喊。老舊的店面中,仍是只有三五張小桌,他習慣性的挑了角落的老位置。
“馬上來!”老闆回身招呼,見了他們,笑說。“咦,你們好久沒來了。”
若嫦不無訝異。“你還記得我們?”
“哪里不記得?你們是夫妻嘛,每次都點一碗仙草冰,一碗粉圓冰,但是每次都覺得對方的比較好吃,拚命搶對方的吃,吃到最後乾脆兩碗倒成一碗一起吃,對不對?就是看你們那麼恩愛甜蜜,想不記得都不行呢!”
兩人啞然,互看了一眼,各自困窘地別開眼,答不上腔。
“這回還是一樣,一碗仙草冰,一碗粉圓冰嗎?”
“不,兩碗仙草冰!”
“兩碗粉圓冰!”兩人同時說出口,老闆看了他們一眼,笑笑地走開。
最後,還是端上一碗仙草冰,一碗粉圓冰。
“你想吃哪一碗?”他讓她先挑,若嫦沒勇氣看他,就近捧來粉圓冰。
氣氛,短暫的一片沈窒。有幾回,抬眼對上了,又慌然移開。
“你——”
“你——”又是同時開口。
她想問,現在的他,是否仍介懷著失去孩子的痛,無法原諒她當年的錯誤?
他想問,這些年,她過得如何,是否還怨恨他當年無情的遺棄?
“你先說——”
“你先說——”
耿凡羿尷尬地停頓了下。“你回來,為什麼不找我?我不相信你找不到。”
“事實上,一個小時之前,我才剛被你放了鴿子。”
“我?”今天,他只和裴氏有約啊,難道它——
“沒錯,裴氏所代理的服飾,是出自於我的設計。”
“你——”他愕然。“我完全不知道!”如果他早知道的話,他早就——早就如何呢?飛去法國找她嗎?呵,如今的他,哪來的資格?
“恭喜,我沒想到,你會有這般亮眼的成就。”心底,有股酸酸楚楚的感覺,他們都不一樣了,在心底,他們也都各自清楚,這道人人稱羨的光環,是以婚姻為代價去換來的……
她追悔過嗎?這一點,他沒資格問。
他又悔恨過嗎?這點,卻是連想的資格都沒有!
“那你呢?你剛剛想說什麼?”
若嫦握著湯匙,輕戳著碎冰。分離的這七年當中,明明無時無刻不在想著,某天若遇上他,要對他說什麼,她有好多話想告訴他,可是現在,當他真正坐在她面前了,反而一個字都問不出口。
“聽說,你有論及婚嫁的女友了?”話一出口,就恨不得咬碎舌頭!她明明不是要說這個的……
果然,耿凡羿神色一僵,凝窒了好一會兒,才生硬地開口。“在我一無所有的那些年,是她陪在我身邊,也跟著我吃了不少苦,這輩子,我對她有份拋不去的責任。”
“是嗎?”當年,他驕傲得不肯讓她陪他吃苦,卻讓另一個女人這麼做,也許,這女人對他的意義,比她更重要吧……
他無法接續這個話題,匆匆轉移。“你呢?還是一個人嗎?有沒有——”
“不,不是!”怕他多心,她衝動地脫口而出。“我有未婚夫了。”
舀冰的手僵住,好一會兒才牽強接續。“他——對你好嗎?”
“很好,真的很好,雖然脾氣有點壞,但是很疼我,你不必擔心。”既然他心中已有安定的歸屬,她不想再讓他掛念什麼,因為她知道,他是責任感很重的男人,對於前妻,總有分恩義在,也許,這麼說他會好過些吧!
“是——裴氏新任的年輕總裁嗎?”之前偶有耳聞,只是沒料到,那人會是她。
“嗯。”她低應,隨意說道。“可能過些時候,臺灣這裏忙到一個段落,我們也會結婚了。”
“是……嗎?那恭喜你。”是糖水不夠吧?入了口的仙草冰,苦得難以入喉。
“你也是。要找一個願意陪著你吃苦的女人不容易,你要好好珍惜,別再輕易錯過。”
耿凡羿抬眸盯視她。“我知道。”只是,領悟得太晚,他已經錯失了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一個。
吃完冰,付帳時,老闆看著他遞出的千元鈔票,一臉為難。
若嫦好笑地道:“還是我來吧!”哪有人吃兩碗冰還拿千元大鈔出來的,人家是小本生意耶!
“這大概是你這輩子第一次讓女人付帳吧?”她淺笑調侃。
耿凡羿困窘地清清喉嚨。“離開臺灣這麼久,有沒有特別想去哪里?我陪你。”
“你沒事要忙嗎?大總裁。”
“我——”還來不及開口,手機響了起來,他順手接起。“喂?舜妤——這種事你決定就好了,我不回去……”迎視若嫦了然的眼神,他態度強硬。“不過就一個下午,難道公司就會倒了?反正我下午不回公司了,就這樣!”
收了線,對上她諒解的神情。“回去吧,你不是那種任性的人。”
耿凡羿胸口悶悶地。“難道我就不能有自己的時間與空間?”
她搖搖頭,歎息道:“這不就是人生嗎?有時必須有所取捨與犧牲,不管你願不願意。”
“是啊,這就是人生……”他喃喃自語。
但是她知道嗎?如果人生可以重來,他多麼希望用他的一切,去換回最初,身與心的自由……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