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午餐時間，我與先生討論著價值衡量的問題。
「你知道嗎？有時我覺得你很難理解，我發現你很不願意花錢在自己身上，甚至是很苛刻自己的那一種，近乎折磨、為難自己的程度，但是對別人你卻很捨得花錢。這到底是為什麼呢？」先生很坦率、直接地問我。
我一時語塞，腦袋裡已經啟動了防衛機制，心識作用開始編造“善待”自己的證據。
但是，我自己也知道，當我開始想試圖證明沒有苛刻自己的同時，已經顯露了自己的心虛，而每一個合理化的藉口，只是更讓自己認知失諧。
「根據我的觀察，你對自己吝嗇到一毛不拔，並且還以此覺得心安。舉例來說，每次當你拿起一樣東西細瞄價格時，只要適用你自己身上的，你一律喊太貴，然後掉頭就走。可是你看看中的櫥櫃，幾乎都是廉價品與二手貨，就連最新的衣服也是三、四年前的，每次在百貨公司要你為自己添購東西時，你就會唯唯諾諾一番，之後趁機掉頭走人。如果問你原因，答案幾乎都是一樣：不值得！」先生流水帳地細數我平日虐待自己的實證。
我還是持續靜默著，因為我學習在不開口防衛裡，真正從先生的角度來看我自己意識與無意識的慣性。
「有時我看你這副苛刻自己的模樣，真是覺得火冒三丈，如果每種明明是你所需要的東西，都因為價格的因素而讓你覺得不值得，我真要問問你，那世界上到底有什麼是你願意掏錢買給自己的？還有價格要低廉到什麼程度，你才覺得合理呢？」先生連番逼問著。
事實上，先生的指責一點也沒錯，我總覺得一切我所需要的東西，一點都不值得自己去花錢。
「我猜，只有免花錢的贈品，才會讓你覺得有價值吧！就像今天如果我公司配置一隻全新手機給你，你會覺得沒問題，但若是要你掏錢去買，你一定會面露猙獰地大叫：不值得！」先生嘲笑地說著。
我立刻點點頭，表示非常贊同他的話。
「問題是產品都是一樣的，你卻會了因為要花錢與否，而改變商品的價值。你願不願意問問自己，究竟你在說『不值得』時，是指產品不值得？或者自己不值得呢？」先生請君入甕地把所有問題繞回我身上。
我腦門一轟！
霎時，「我是不值得的！」這幾個字大大地出現在我的心識面板上。
「就我個人觀察，你這個人總是覺得自己配不上所有的美好事物，好像壓根就否定自己的存在與存在價值。你知道這樣的畏畏縮縮與自我貶抑，的確會讓你看起來一點也不迷人，甚至真的很卑微渺小耶！」先生直言。「你明明是一隻漂亮的大孔雀，為什麼一定要自己把毛拔得光禿禿的，然後鄙棄自己地走到黑暗裡呢？」
我認真地把先生的話想了一遍，也用心眼看著自己的舉手投足，的確有一份緊縮的力道，讓自己彷彿被強力綑綁後的嚴重脫水。
先生看見我的沉默，卻不辯解些什麼，就知道點到為止即可，因為再說下去可能會讓我狗急跳牆。
午飯過後，我在廚房裡幫碗盤洗泡泡澡，再一次細心地將自己平日的行為倒帶，看見的影像不僅是物質世間的行為舉止，更是心識層面的運作與心理小把戲的幻變。
我問自己，「為什麼覺得自己沒有價值呢？」、「為什麼我會覺得自己不值得呢？」
如果我能夠誠實面對曾經的記憶，究竟自己是在什麼時候第一次有自己沒有價值的自我貶抑感覺呢？那時候在場的有誰呢？究竟是什麼樣的知覺與意識過程，才讓我決定為自己貼上「沒有價值」的標籤呢？
我眼裡盯著洗碗泡泡一顆顆的出現，卻又一顆顆的破滅。
我知道，眼見為憑的一切可能是幻象，就算是再深刻的生命經驗，也都是困陷在某個時空的解讀。
能這樣理解自己的視見與感受，無形之中，我的傷痛防衛機制可以稍微暫緩，不必疑慮自己會再次被過去的生命經驗所刺傷，或者拖陷到某個無望的黑洞裡。
深呼吸一下，我吸進了虛空之中更多的愛，讓自己感受到被支持的安全，我也在吐息裡，釋放出我殘留的防衛與恐懼。
放下的輕鬆裡，許多生命的沉重，就有了觀看的距離。
七、八歲那一年的某個晚上，父親又盛怒地毆打了母親，整個家裡雞飛狗跳地你追我跑，父親背後窮力猛追，還一邊揚言威脅要打死她，母親踉蹌地逃著躲著，而我則是緊緊跟隨在旁想保護她。
兩個弟弟只是厲聲哭泣著，卻引起不了父母的注意。
不一會兒，母親就被父親捉住地痛打一頓，父親嘴裡盡是憤恨的三字經，兒母親則是閃躲地不時哀號著，而我，試圖要保護母親，卻被推倒跌在地上，晉身目睹著暴力的一切。
摯愛的親人，傷害著另一位摯愛的親人。
我突然覺得自己很沒用，才會讓這一切變得這麼糟。
雖然，我不清楚自己做了什麼，但是，父親的怒與暴力，母親的身心折磨與哀嚎，以及弟弟的淒厲哭泣與無助，似乎都是因為我的存在而出現的。
我明明不想讓傷害發生，去又怎麼也無力制止，這樣的錯亂，讓我感到挫敗極了！
「我一定是個不好的人，才會讓不好的事發生在我所有親愛家人身上，我一定要好好地處罰我自己！」我在哭泣裡這樣決定著。
處罰，就是不斷地貶抑自己的價值，以及不允許自己擁有一點點的美好。唯有在自我懲罰裡，我才能平衡親人的悲慘命運。
似乎，只有我不斷地痛砭自己，才能夠為親人帶來一些幸福，這是一種補償策略，安撫自己的無力與罪惡感。
這樣自我懲罰的心識模式凝固著，也影響了我在生活的每一個意識與無意識的層面，而其中之一就是我對自己的吝嗇與苛刻，也是先生跟我貼近生活裡，所觀察出的行為模式。
中年之後，再度注視這樣的心識凝滯過程，因為了解，所以慈悲，我知道不該譴責自己的，卻是需要給自己一段時間慢慢療癒。
我在心裡擁抱那位內在孩子，告訴她，一切讓她過度承擔，也讓她辛苦了。
中年的我走入過去，伸出手將內在孩子拉了出來，彼此靜默地注視著。
這一切，有因。而行為的慣性衝力，也並非一時的矯正，我只是讓這一切現形，光是注視就有愛的溫度，就只是看著，卻不起任何的反射動作。
身為一位家暴目睹兒，生命似乎是在負重的艱難裡，考驗著自己的哪一天願意放手，讓刻意的掩蓋一一現形，也在學習誠實裡看見溫柔。
我走著，望著，放下著。
對於那在時空的某個衝擊，所遺留下的凝滯，我願意用曠遠的相信撫慰，總會有解開的時候。
意義，就會解答所有苦難的所為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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