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我覺得自己像是走在一個圓上，無論怎麼走，都會回到原點。
而那個圓的中心，就是橫山。我毫無形象地癱坐在草地上，用力地喘著氣。結果最後還是沒有辦法放棄，應該說，連放棄的勇氣和力氣也沒有。只要一看到橫山，就會動搖的我，真的是太糟糕了吧。
頭頂上的日光突然被一片陰影擋住了。我微微仰起頭，看著站在我面前的秋元和宮澤。因為背光的關係，我完全看不清楚那兩個人臉上的表情。不過從秋元手上微微突起的青筋來看，一定是很可怕的臉吧。
「指原，你最近是怎麼回事？」我強烈地感受到秋元眼神中的殺氣。「如果不想踢，就不要踢！連練習賽都心不在焉，在真正的比賽時，只會拖累大家而已！離下一次的全國大賽只剩下兩個月，以你現在這樣的狀態，你覺得自己有擔任先發後衛的資格嗎！」
「對不起。」我低下頭，慚愧地道歉了。「是我自己的問題。我會盡量把自己的狀態調整好，不扯大家後腿的。真的很抱歉！」
「我不是不能體諒你的心情。」秋元輕輕地嘆了口氣。「可是，身為隊長，我不能放任隊員影響整個隊伍。而且，指原你是前輩，我如果不糾正你的話，沒有辦法管教其他後輩。」
「我知道。」明明那個時候一直想著下次要和大家一起拿到冠軍的，明明下定決心要把球踢好的，結果最後還是，所有的事情都被我搞砸了嗎。「我會管好我自己的，對不起！」
秋元沒有再說什麼。其實最近為了後輩素質參差不全，先發與後補間的差距相差太大，甚至連某些位置上都出現空缺，為了把這些事情處理好，身為隊長的秋元他一定很累吧。明明這麼辛苦，卻還要擔心我的事情。
指原利乃果然只是個會扯後腿的傢伙。
「指原，之前說的事情，怎麼樣了？」宮澤還沒有走，他突然在我旁邊坐下來，溫和地看著我笑。啊，這個扮白臉的傢伙來了。「你問由依了嗎？」
「也不知道算不算問了啦…」
「什麼意思？」
「就是，嗯…」我困窘地抓了抓臉。「橫山說，她不討厭我。」
「那不是很好嗎？」宮澤看著我開朗地笑著。「那這樣的話，你還在煩惱什麼？」然後他看著我，恍然大悟地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你該不會是覺得由依只是在安慰你之類的吧？」
「嗯，善意的謊言之類的吧…」
「喂喂！」宮澤哭笑不得地看著我。「你這傢伙真是讓人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難怪由紀叫我不要理你。」他輕輕地嘆了口氣。為什麼總覺得最近越來越多人對著我嘆氣啊。「嘛，這個世界上，也是有很多不得不說謊的時候。雖然我也不知道由依她是不是在說謊，可是，那個時候她的表情看起來像是在說謊嗎？」
我想起那個夕陽下，橫山深邃而溫柔的目光。那麼純淨的眼神，怎麼可能是在說謊的樣子。「不像。」我用力地搖了搖頭。
「你還真是容易胡思亂想啊。」宮澤突然用力地敲了我的頭。「就叫你只要想著一件事，就是自己喜歡由依的事情，怎麼會怎麼講都講不聽啊你。」
我無力地垮下肩膀。我還真是個容易想很多的人，只要橫山不經意的一個眼神或是一句話，就可以讓我消沉一整個月。明明想著只要橫山幸福就好了，卻又因為她的冷漠而難過的我是笨蛋嗎！
「佐江！」柏木拿著礦泉水和毛巾，朝這裡揮了揮手。「不要跟那個笨蛋講話，你不知道笨蛋病是會傳染的嗎！快點過來！」
喂！妳這麼說也太過分了吧！而且妳像叫狗一樣叫宮澤沒問題嗎？旁邊的後援會都快瘋了吧！
「喔。」
結果宮澤還真的乖乖地站起來，然後柔順地站到她身旁。宮澤佐江你這個沒有用的男人！我這麼想著的時候，突然對上橫山跟著看過來的目光。她微微地笑著，手裡抱著計分板，輕輕地對我點了點頭。
不行，完全沒有辦法直視她的眼睛。
「前輩，還好嗎？」小森站在我身旁，體貼地遞上毛巾和運動飲料。「辛苦了。」
「謝、謝謝。」我接過毛巾和那罐運動飲料，完全不敢再多看她一眼。為什麼總覺得自己做了什麼罪大惡極的事情啊。
「喔喔喔喔喔！」不知道是哪個不長眼的傢伙突然開始起鬨。「為什麼只有前輩有這麼好的待遇啊！太狡猾了吧！小森又不是前輩的專屬經理。」
是一年級的島田，那個比峯岸還要輕浮又唯恐天下不亂的傢伙。
「喂喂，別亂說了。」沒看到小森的臉都要燒起來了。
「啊，最近小森跟前輩好像走得很近啊。」島田一點也沒有察覺現場的氣氛，仍然滔滔不絕地說著，還推了推我的肩膀。「哇，該不會前輩你們…」他一臉曖昧地看著我們笑，喂，不要連旁邊的人也跟著曖昧笑好不好。「在一起了吧？」
「沒有這回事。」我慌張地搖著手。「你們不要亂說一些有的沒的啦。」
「前輩幹嘛這麼害羞，大方一點啊。」大場伸手推了小森一下。毫無防備的小森因為一時失去重心的關係，往我的方向倒過來。我只好伸出手，扶著她的肩膀。「你看，明明就很相配嘛。」
「我不是在害羞啦！還有你這樣很危險耶。」
「喔喔喔，生氣了生氣了。」阿部也跟著叫嚷起來。「男人的佔有慾啊！」
喂，你們都沒看到你背後的柏木不知道為什麼都氣到快要把筆折斷了嗎？把那女人惹怒可是很可怕的喔。而且連宮澤的臉都難得地垮下來了。快點閉嘴你們這些一年級的笨蛋，想跟足球隊主將打架嗎！大概圍毆都不一定會贏吧你們！
橫山呢？我懊惱地看過去。抱著記分板的橫山只是輕輕地對我笑了笑，然後不知道跟柏木小聲地說了些什麼，就把記分板放在長椅上，離開了練習場。
是我的錯覺嗎？橫山剛剛的眼神看起來好像生氣了。
「你們鬧夠了嗎？」我的背後突然傳來低沉的聲音。「這麼有空的話，怎麼不去把基本動作練好！在這裡說些有的沒的，就能把球踢好嗎？」
是峯岸。
峯岸的左臉頰上不知道為什麼貼著一片白色藥膏，他難得地板著臉，表情冷得簡直像是剛從冷凍庫裡面走出來一樣。他看著帶頭起鬨的島田，兩手抱胸，冷冷地笑著。「你們剛才沒有聽到隊長說的話嗎？剩兩個月就是全國大賽，你們還有時間在這裡起鬨？」
「對不起。」阿部率先低頭道歉了。
「我在這裡只說一次，前輩的私事，不是你們可以開玩笑的，聽清楚了嗎？」
「前輩對不起。」剛才還在起鬨的一年級好像被峯岸嚇到了，他們乖乖地道歉之後，慌慌張張地跑掉了。啊，平常看他們在做來回衝刺練習的時候都沒有這麼快的速度。
不過，那也是因為這樣的峯岸太反常了吧。
「小涼…」我小心翼翼地看著他。「你心情不好嗎？」
「沒有！我沒事。」他看了我一眼，轉身走掉。
那個眼神，那個表情怎麼可能沒事啊。雖然覺得那樣的峯岸非常可怕，可是我還是硬著頭皮，追上去了。他這麼奇怪的樣子，我不能丟下他一個人。之前都是峯岸一直支持著我，我也必須在他難過的時候，站在他身旁。
加油，指原！我在心裡默默地替自己打氣。
然後緩緩地，朝著一個人坐在體育館最深處，平常沒有什麼人會過去的樓梯上的峯岸走過去。他坐在階梯上，還掛著那個漂亮的紅色耳機，低著頭，兩手無力地靠在膝蓋上。
「喂，指原，你跟著過來又不講話到底想幹嘛！」
「你心情不好嘛。」我窘迫地看著他。「雖然很想安慰你，可是覺得自己一定會說錯話，又害你心情變得更差，所以只好什麼都不說。」
峯岸偏過頭，微妙地看著我。「你這傢伙，還真是個好人啊！」
「喂，不要隨便發我卡。」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後像是要擺脫什麼似地，舉起雙手，把手放在眼前握緊拳頭，又緩緩鬆開。「你記得我之前跟你說過的事情嗎？就是之前我曾經膽小地逃跑了的那件事。」
「記得啊。」
「我那天遇到那個人囉。」峯岸苦笑著，摸摸自己的左臉。「被狠狠地甩了一巴掌。可是，真是奇怪啊。明明那個時候，是因為想不起喜歡的感覺才分手的。但是過了這麼久，再一次看到那個人的時候，胸口還是疼痛著。」
「你還喜歡她吧？」
「可能吧，我自己也不知道。」峯岸閉上眼睛，像是在回想著什麼似地輕輕說著。「她還是跟以前一模一樣喔，臉蛋啊、聲音啊、動作啊、笑容啊，幾乎都沒有改變，跟我印象中完全一樣。然後我跟她說，好久不見的時候，那個人哭著，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其實她那樣打我的時候，自己的手也很痛吧，我看她的手掌都紅起來了。啊，明明被打的是我，我為什麼還要怕她的手受傷啊。」
峯岸自嘲地笑著。
我沒有辦法對他說什麼，這是我從來沒有經歷過的，未知的事情。如果在這個時候隨便說些什麼安慰的話，就太過不負責任又自以為是了吧。因為我不是他，沒有辦法體會他真正的心情。
我只能靜靜地看著他。
「可是她有男朋友了，是從以前就喜歡她到現在的同學。」峯岸伸手摸著自己脖子上的耳機。「從以前一直單戀著，在對方被沒良心的前男友拋棄之後，溫柔地陪在她身邊，現在終於能夠得到對方的心了。怎麼樣，這故事很浪漫吧。」
然後他突然把耳機扯下來，用力地摔在地上。耳機受到猛烈的撞擊，發出巨大的聲響，紅色的外殼裂了開來，裡面的零件飛了出來，散落在地上。「她送的我全都不要了！她給的我全部都不需要了！」然後他突然頹喪地抱著自己的膝蓋，把臉埋了進去。「明明就是我先拋棄她的，卻沒有辦法笑著祝她幸福，指原，我是個很不大方的男人吧。」
「才不是，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小涼是個好人。」
「收到了一點都不值得高興的好朋友卡啊。」
「我不是這個意思啦。我、我、我只是…」
「我知道。」峯岸突然抬起頭，拍拍我的肩膀。「喂，指原，我要非常認真地跟你說，像你這麼好的人，如果橫山她不喜歡你的話，之後一定會後悔的。」
「什、什麼！」我脹紅了臉。
「那你可以喜歡他啊。」
「白癡嗎！」我轉過去惡狠狠地瞪著對方。
柏木站在樓梯的最下層，一臉繼續說啊地看著我。宮澤站在她身旁，一如往常地無奈笑著。橫山站在那兩個人後面，靜靜地望著我。糟糕，我急忙撇開視線。被橫山那樣看著的我，差一點就要死掉了啊。
「你們為什麼在這裡啊…」
「還不都是小涼。」柏木無奈地看著我們。「剛才一年級的全都跑過來哭訴，峯岸前輩好兇啊，好可怕啊，沒事吧，差點以為會被殺死。所以才加才會拜託我們過來看一下到底發生什麼事情。」
啊，一年級的居然被嚇成這個樣子嗎？
「我沒事了。」罪魁禍首的峯岸突然從階梯上站起來，然後又露出往常那燦爛的笑容，朝著柏木他們走過去。「走吧，我還有事情想跟才加討論。啊，最後一次的全國大賽要到了，如果這次沒有奪冠的話我一定會後悔死的。」
「喂喂！走之前先把你製造的垃圾收一收吧！」
「橫山！」峯岸可愛地笑著，對橫山雙手合十。「請你幫我收拾一下吧！指原這傢伙就交給你使喚了，拜託。」
「嗯。」橫山輕輕地點頭。
不要答應得這麼快啊橫山！我無奈地看著他們。等等，這些傢伙都走掉了，那不就又剩下我跟橫山兩個人了嗎？這些人最近到底為什麼這麼喜歡故意讓我跟橫山獨處！一定是柏木那傢伙吧！她當我是白癡什麼都沒發現嗎！
可是…
我偷偷地看著橫山蹲在地上，專心地撿著耳機零件的側臉。
好開心。
「前輩跟峯岸前輩的感情真的很好。」橫山突然轉過來，微笑著望著我。「總覺得有點羨慕。」
「羨、羨慕？」
「因為前輩跟峯岸前輩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很輕鬆自在的樣子。」然後她微微垂下目光，看著自己手裡那個殘破的耳機。「前輩在別人面前，似乎都笑得很開心的樣子。可是跟我在一起的時候，卻一直都很拘謹，感覺很不自在。」
因為太喜歡妳了所以不敢在妳面前表現出這麼笨手笨腳的一面，這種話要我怎麼說得出口。「不是啦，只是因為、因為那個，我...」
「嗯？」橫山偏著頭看我，烏黑的長髮從肩側滑了下來，柔順地垂在頰邊。她對我眨了眨眼，那雙乾淨的眼睛裡帶著淡淡的疑惑。
實在是太可愛了。我無力地摀著自己的臉。「我只是怕我會忍不住說一些很笨又很奇怪的話。…不想被橫山妳討厭。」
「我不是說過了嗎？」橫山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她的語氣聽起來好像有些惱怒的感覺，然後我感覺到有人輕輕地握著我的手腕。啊，是橫山的手，她的掌心好細膩，軟軟的，指尖卻有點冰冷。「我絕對不會討厭前輩的，前輩怎麼又忘了。」
我摀著自己的臉的雙手被輕輕地拉開了。橫山溫柔地凝視著我的雙眼，她咬了咬唇，輕聲地說著。
「前輩你，真是個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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