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檸檬太陽之地尋找豆腐
刊於2019年6月21日澳門日報
作者：紫菱
住在13樓A座的你，你好。
這是我寫給你的第一封信，這裡是上海的下午3時43分。
今日顧村公園的御衣黃已經盛開了，這封信就是在一棵御衣黃下寫給你的。
最近我正受到長距離戀愛的折磨，覺得對方已經不再愛我了，但偏偏我卻是一個痴情的傻瓜。
說到我們的相遇，那就是在網絡遊戲裡認識的吧，那個女孩比我小十二歲，還在讀高中，我們沒有見過面，但卻有用電郵連絡過。
朋友們都在勸我，網上交往的感情都不要太認真，但我還是一意孤行，最近鼓起勇氣買了機票，打算去追愛去見她，這是我第一次離開自己的國家。
老實說，或許連我自己，心裡也很清楚這段感情的不真實和不可靠，但我還是偷偷地希望會有好結果。我真的很任性，不管朋友們怎麼去勸我，我還是要去，至少我不用再等待了。所以不論結果如何，我都會好好享受這趟旅程。
還住在這個單位裡的你，你覺得我是不是很傻呢？
感謝你有打開過這封信，然後把她看完。
寫到這裡，我真的不知要如何告訴你，我為什麼這樣愛她。
祝好！
凱文
-------------------------------------------------------------------------------------
“這傢伙究竟是什麼回事？”
剛和同事們吃完晚飯，回到家的我，打開了這封沒有收件人姓名、只有收件地址，卻看得我莫名奇妙的信，我無奈地疑惑著，這個叫凱文的究竟是什麼人？我好像沒有認識的人叫這個名字啊。雖然我有想過這是寄錯地方的信，但我確實是住在這棟大廈的13樓A座！那究竟是什麼回事？會是惡作劇嗎？但看完這封信後，這個叫凱文的人寫的東西又不像是在搞惡作劇，不過一個會買機票去外國追求一個女學生的人，那應該是變態吧！但樂觀點想，或許這個人只是純粹想將自己的心情抒發出去，所以就寫了這封信，然後不知在那裡亂找到我這個地址，就把信寄到我手中。但這也有夠無聊吧！而最令我不滿的是，這封信竟然沒有回郵地址，那即是我想回信去罵他也不能！睡覺前我帶著不滿把信丟在書桌上面，可是這晚我卻在床上輾轉反側，一直未能入睡，因為我想著的都是那封信的內容。那個凱文究竟是誰？那封信其實是寫給這裡之前的租客嗎？或許，之前住在這裡的人是他一位重要的人，所以他才把信寄來這裡？不是不是，如果是這樣的話，那為什麼他抬頭要寫“住在13樓A座的你”，而不是某個人的名字呢？那一定是惡作劇。可是，這個人又真的很傻，竟然愛上一個在網絡上認識，而且素未謀面的人。帶著沒有答案的疑問，我終於在不知不覺間入睡。
原本以為我已經忘記了這件事，大約在兩個月後的某天，我竟然又收到凱文寄來的信。拿著信，我心想：“不是吧，這傢伙是認真的嗎？”
-------------------------------------------------------------------------------------
住在13樓A座的你，你好。
很不幸，我沒有見到那個女孩。
那天我去到札幌，原本我們約好在大通公園電視塔前見面的，可是我站在那裡一直等呀等，等到電視塔都要關門了，她始終都沒有出現。我找了一家有wifi可以給人上網的咖啡店，發送了一封電郵告訴她我來了札幌，並留下了我的連絡方法，然後我就回到酒店。後來我收到她的電郵，她說她要轉學所以離開札幌了，我就問她要轉學到那個城市，我過去見她。可是她並沒有說，只是提到即將要去一間外形好像“豆腐”一樣的學校完成餘下的高中學業。
我也跟朋友說過這件事，他們都笑我是傻子，叫我不要再找她快點回國。
但我覺得，我既然來了，那就讓我任性一次，我給了自己的期限是一年，只要能見到她，然後向她告白，無論結果是如何，我也會結束這次旅程。
感謝你再次看完這封信，祝事事順心。
凱文
-------------------------------------------------------------------------------------
看完凱文的第二封信後，雖然我還是覺得他很傻，但畢竟他真的有勇氣去追尋自己的愛情，或許那個女孩子根本沒有想過要見他，只是胡亂編造一個藉口騙騙他，那怕這段愛根本只是一個大話、那怕這段愛是毫無結果，但至少他去了。不知為何，看著這封充滿愛與勇氣的信，一股感慨的心情突然湧上心頭，因為我突然覺得自己實在太不中用，無論在愛情上，還是整個人生，我都十分窩囊，沒有向上的動力，沒有前進的勇氣，那根本就和社會上很多失敗者沒分別吧。可惜凱文這傢伙寄的信都沒有回郵地址，否則我一定會回信給他，把這個變態罵過狗血淋頭，順道發洩一下我對生活中的各種不滿。或許，他寫信寄來這裡的目的，也是因為心中的感情沒有得到認同，也無處發洩，所以就透過這樣的信，寧願將自己的情感告訴一個完全不認識陌生人，因為，他的感情不需要得到認同，只需要有人知道。而我，或許就是那個偶爾被他“選中”告知這段單戀的陌生人吧。
就這樣，在往後半年的日子裡，凱文真的繼續寄來了第三和第四封信，在信裡，我覺得他在北海道已經不是在追愛而是在旅遊，在收到他第四封信時，他說他剛離開了函館，現在到了小樽，他說他以札幌為中心，不停在周邊地區兜圈，為的就是尋找那間外形好像“豆腐”一樣的學校，不過在信中他卻說，原來北海道有很多學校，外形都是差不多的。
“你真傻呀，你不是與那個女孩子有一起玩過網遊嗎？你不是有她的電郵嗎？現在是什麼世代了？你都不懂在網上問問她嗎？”
看著他追愛的經歷，我也不禁緊張起來對著信自言自語。其實從看他第二封信開始，我就覺得凱文的追愛故事其實有點荒唐和不現實。縱使如此，讀他的信，卻已經成為了我在這個城市的枯燥生活中的一部份，而且還是一件能令我覺得有趣的事情，就算這一切只是虛構，但我還是很期待收到他的信，同時選擇繼續相信他的經歷。不！如其說是期待，倒不如說是羨慕吧，其實每個人在漫長的人生中，有多少人能這樣勇敢地用一年時間出走，去尋找自己所愛？好像我這樣的人，大學畢業後，不理家人的反對來到這個城市追夢，結果夢追不了，卻只能和很多人一樣，做著一份普通的上班族工作。曾幾何時，我還是有很多理想的，可是久而久之，在這裡生活安定下來後，那些理想和雄心壯志都沒有了。而在這個城市裡，有人每天想盡辦法去改變自己的生活，而我則帶著一顆碎裂的心，每天努力維持現在的生活。所以，自從收到凱文的信、看到他的故事後，我真的很羨慕他能這樣為了一段未知的感情豁出去。
-------------------------------------------------------------------------------------
住在13樓A座的你，你好。
這次是我最後一次寄信給你了，時間過得真快，終於一年了。
結果，我在北海道東面的城市 -- 釧路市找到“豆腐”了，可是我始終沒有見到她。其實，在上次我去到富良野、寄給你第四封信時，我和她已經完全失去連絡了，她再沒有在那個網絡遊戲上線，也沒有再回覆我的電郵。直到最後我還是終於做了一個傻瓜，但也沒辦法呀，就算那個時候我覺得非常非常傷心，但我還是堅持了旅程，堅持寫信寄給你。
我的旅程完結了，沒有見到她雖然很可惜，但我卻在那裡見到我有生以來見過最美的夕陽，我望著那個即將從藍天上落下的太陽，不知為何我覺得她很像一棵鮮黃色檸檬，而這棵檸檬，在這次旅程中一直照耀著我，為我帶來了希望和愉快的心情，可是這棵檸檬卻又帶著極度苦澀的酸味，為我帶來了失望和遺憾的回憶。附在這封信上的東西是我送給你的禮物。
最後，不論你是誰，在那，祝你幸福。
再見，住在13樓A座的你。
凱文
-------------------------------------------------------------------------------------
收到凱文最後一封信的那天早上，我在公司也收到了由老家打來的電話。
“阿惠，你就聽你爸爸話，回來這邊幫他手吧。”
“媽媽，我都說了很多次，我在這裡生活很好，老爸公司那邊，等弟弟大學畢業後進去幫他不就可以了嗎。”
“你別任性吧，我們都知你在那裡做什麼工作，那樣沒前途的工作我真的想不通你為何還可以繼續做下去，回來自己家族的公司工作不好嗎？”
“你也知道的，我就是因為不想依賴著家庭才來到這裡。”
“惠，我們都知道你有理想，但你爸爸近年的身體沒以前那麼好了，你真的想下次我再聯絡你時，是叫你回來看病倒的爸爸嗎？”
“……。”
聽到媽媽的說話後，我在電話中沉默了數十秒，在這數十秒間，我相信媽媽一直期待我會作出返回老家的決定，可是，那數十秒間，我想著的卻是其他東西。
“媽媽，要我回來，可以。但你們可否給我半年時間，半年之後，就一定會回來。”
那一刻，我想起了凱文，想起了他的旅程，也想起了我當年離開老家來到這個城市生活，那都是我任性的決定，因為我不想被家族生意的枷鎖束縛住，現在，如果真的要我回去，就讓我在回去之前再任性一次。
離開這個城市的時間是4月下旬，剛好就是收到凱文第一封信的一年後，我跟家人約定了半年後回到老家，那就是想再任性一次。自從收到凱文的信後，雖然至今我還是覺得他的故事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但我還是很佩服他的勇氣，而他那突如其來寄到我家的信，還有他的故事，都好像在一直慢慢地將我改變，並悄悄地引領著我的心靈，陪他走過那段奇異的旅程，令我開始覺得自己好像沒那麼窩囊、令我開始覺得自己不應再老是尋求安定，我真的很想出走，像凱文一樣去到陌生的國度！沒有任何目的，純粹就是跟著他的故事，沿著他尋找愛情的脈絡，去一趟長遠的旅行。所以，當日媽媽叫我回老家幫忙的那通電話中，我就這樣決定了。
來到上海，我去到當日凱文寫第一封信時的顧村公園，那裡的櫻花正值盛開時節，然而，最吸引我的，卻是他在信中提到的御衣黃，那是一種花體帶著淡綠和萌黃色澤的罕有櫻花，我站在公園內一棵御衣黃下面，用手機寫下了第一篇旅行日記，那個情境仿佛就像凱文當日坐在這裡開始寫第一封信給我時的一樣，而我的旅程，亦從這裡開始。在上海逗留了一個星期之後，我飛到了北海道，從札幌開始，我去過凱文約定與那個女孩相見的大通公園，5月初的札幌還是很冷，我幻想著那傢伙站在電視塔前呆等得瑟瑟發抖的樣子，就忍不住笑出來了。而來到小樽，我就想到凱文會不會像電影“情書”裡的情節那樣，在十字路口與那個女孩相遇，可是大家卻見不到面。在北國櫻花盛放的季節，我走過了凱文在信中所走過的所有地方，而在這些地方，我仿佛都感受到凱文那時候的心情，在陌生的國度裡，懷著各種不安和希望，就是為了尋找自己所愛的人。而我，現在也來到了這片陌生的國度，我跟著他的步伐，但我不是為了尋找所愛的人，而是為了治癒碎裂的心。
最後，我終於來到了他在北海道的最後一站，就是他最後寄給我那封信中所提到的釧路市。來到這裡，或許我的旅程也即將結束吧，但我真的已經治癒了我那碎裂的心了嗎？我總覺得還差一點點，但我在那刻卻說不出還差一點什麼。對了！就是那棟像豆腐一樣的建築物和像檸檬一樣的太陽。我在釧路停留的第二天，我走到了那裡著名的景點幣舞橋，在黃昏時份，我看到了日本傳說中最美麗的日落，雖然在我眼中那個夕陽並不如凱文所說像檸檬一樣，但我相信我所看到的那個夕陽同樣寄宿著他的感情，然後化成我們共同記憶的一部份。
之後數天，我一直都在釧路市內閒逛，直至那天我駕車經過街道“昭和一號通”、望到路旁那棟建物時，我立即把車急剎停下，然後我從手袋裡拿出一張紙，那是凱文寄給我最後一封信時，信裡提到要送給我的禮物。其實只是一張彩色列印出來的相片，相片上就是他在信裡一直提到、那間外形像“豆腐”的學校。而我現在，就停了在 “豆腐”－北海道釧路商業高等學校前面。
站在那裡，我終於知道，我的旅程也去到終點，因為我終於找到“豆腐”了，那也是凱文的旅程終站、屬於他那個故事的終結。而於我來說，這個終結之地，亦是這次療傷旅程中我要尋找的最後一塊心之碎片！我把車泊好，漫步走到這間被凱文稱為“豆腐”的學校前面，那時正值放學時間，很多穿著制服的中學生從校園裡步出，而我這個走進學生人群的外國陌生人，在他們當中顯得特別格格不入。當學生人群穿過我身邊的那刻，我笑了，然後悄悄地流下了苦澀的淚水，在淚眼中，我仿佛見到了凱文的幻影，見到他在人群中找到了他喜歡的那個女孩，然後兩人愉快地拖著手，在人群中與我擦身而過。就像他寄給我的信一樣，無論我是誰，在那裡，他都不會知道。
“要幸福哦！”
在檸檬黃色的陽光下，我向著那道素未謀面的幻影道別。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