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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者阿默

    我匆匆穿了衣服套上鞋子，快步走去附近一家小小的麥當勞，趕赴一場對我而言有點特別的約會。

我要去見的是一個和我通信時才十七歲的少年，此時此刻的他已經是一個流浪到遠方的三十五歲的男人了。「是該碰個面了。」我們不約而同的在信上這樣寫著，於是趁著他從澳洲回來時決定了我們第一次的見面。我毫不猶豫的答應這次的碰面和我最近面臨「初老」的狀態有關。過去曾經做過的事情早已走進歷史，而且越走越遠，我也已經習慣那些曾經寫過的書或參與過的風潮都要用「三十週年紀念」或是「回顧展」這樣的字眼。我被「時間」這怪獸催逼著，過去的記憶越來越長，未來的時間卻越來越短，那種「長日將盡」的感覺忽然強烈的撲向了我，所以有些對自己生命有意義的事情，很想要有個「句點」或是「回頭一瞥」。

這個自稱阿默的少年接觸到我寫的書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關於親子散文系列的第一本「給要流浪的孩子」，他說剛開始他只是被那本書的封面吸引，那是尚未成名前的幾米所畫的封面。阿默是個喜歡美術和攝影的孩子，他對我寫過的書或是拍過的電影並不熟悉，那本書只是我們一次意外的邂逅。他寫了一封很長的信給我，他用很大張的紙寫著信，於是我也回了他一封信，從此他似乎被我們這樣互動方式深深吸引著。一個住在被石化工業污染的窮鄉僻壤，資源匱乏的少年，對外面世界充滿了好奇和嚮往，我開始會收到他寄來的繪畫和攝影作品，也會收到一顆薄薄扁扁的種子。我把種子埋在花盆裡很快就長成了一棵樹，原來是印度紫檀。從少年的來信中可以感覺到他有一種想遠離故鄉到遠方追尋獨立自我的夢，他的夢想就像是那顆薄薄扁扁的種子那樣輕盈，最後終究長成了一棵大樹。他很年輕時就流浪到了紐約，因為看不懂英文在機場困了四小時，身上只帶著工作三個月賺到的薪水奇蹟式的生活了下來，後來又輾轉去了澳洲，用打工的方式生活，最後找到了一份穩定的工作。他反而成為「給要流浪的孩子」那本書中的主角，成為一個真實的流浪者。

我看到麥當勞旁邊那三隻我認識的流浪貓，我也看到了那個我從未謀面過的流浪者阿默，他背著一個裝著巨幅的海報設計的大袋子對我揮手，瀟灑的露齒而笑。我見過這樣的流浪者，他們第一次見到我時眼睛都只看著牆壁。阿默還好，他看起來像個剛從南部北上要入學的大學新鮮人。我們交換了見面禮，他將自己畫的海報設計送給我，我將自己最新的小說精選集送給他，書裡面最早的一篇小說「斜塔與蜻蜓」是三十五年前的作品，寫的是一個被大專聯考逼瘋的少年的故事。

阿默的作品叫做「再見」，一系列三張。第一張是一個坐在火車裡面將臉貼在火車的車窗上的小孩，他有著一雙充滿順服和期盼的眼睛，可是眼神中卻帶著恐懼和不安，因為他被自己的母親拋棄在車上，開始了一趟他無法選擇的旅程。第二張是一個坐在月台上背對著一輛火車的短髮老人，他垂頭喪氣的模樣，連臉上和脖子上的皺紋都像是在哭泣，他靜靜的坐在角落的模樣就像當年那個被媽媽遺棄的那個順從的小孩。此刻他想起了若干年後最後一次和媽媽的吻別。第三張是一個戴著帽子的老人，他依舊坐在月台上沒有靠背的凳子上，就像當年那個順服的少年。他望著緊閉的車門，只能透過門上的窗子看進去。瞬間他想起當年他那糊滿臉上也黏在車窗上的兩行熱淚。三張圖都是鵝黃、橘黃和暗綠色調，背景全是郵戳和用英文草寫的信函，這是流浪者阿默一直以來的風格。

流浪者在勇往直前追求完全獨立自主的生命背後，或許曾經有過被故鄉遺棄的悲傷絕望。而時間，就像那一去不復返的火車，只要搭上了車，就只能感覺到飛速向前奔馳的時間。人只有在漸漸老去時，才能讓到自己坐在月台，看著飛逝的時間，彷彿自己已經在時間之外了。

難道這就是流浪者阿默要告訴我關於時間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