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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檻：
門檻，作為一個背負中國傳統想像的建築元件，它的語言是極其
含蓄而晦澀的。傳統中國式的大門入口，往往正對著供桌和之上
的祖宗牌位。因此，門檻變成一條軟性的警戒線，讓你無法橫衝
直撞，提醒你必須在它面前停下來，放棄所有不恭敬的速度，
並且抬起謙卑的腳步，謹慎地跨越它，才得以被容許踏進中國式
的氛圍，才得以用身體的緩慢去細細體會門檻裡悠長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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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美(Emy)此刻看著我的眼神，像是暴風裡的一盞燭光，因為奄奄
一息而四處亂竄，急著抓住一個什麼。
我微笑著拉起她的手，緊緊十指交扣，嘴裡不斷對她叨叨唸著，
”Relax, take it easy.”。不過我想艾美心底清楚，這些話不僅
僅是對她說的，同時也是對我自己說的。十一月天，我的手汗
卻都滲出來了，十指交扣，她會懂。
第一次見到艾美穿旗袍。
那是一襲寶藍色底綴白色小花的高雅旗袍。
艾美淡金色的波浪狀髮絲披垂在那之上，是一幅充滿著奇異安定
感的構圖。她撒嬌似地偏著頭，淺淺笑說，這是一種該有的禮節，
一種尊重與心意。我沒有告訴她，這年代，穿旗袍的中國女人還得
費大把勁到老電影裡頭去找；我也沒有告訴她，旗袍的美在於細瘦，
在於東方式的平肩窄臀，西方女人的身材撐起來，太露骨太張揚了；
我甚至沒有告訴她，旗袍底下實在不該穿一雙New Balance運動鞋
的，雖然那雙鞋跟旗袍的顏色很搭。
於是，穿著一身筆挺西裝西褲的我，和穿著一身華麗旗袍的艾美，
兩個人手拉著手，行走在混合著厚實泥土味與鮮腥青草味的鄉間
小路上，忙著接收過往路人眼神裡毫不保留的訝異，並且立刻陪上
一個尷尬的笑臉，哦不…是兩個尷尬的笑臉。
沿路上，我又為艾美復習了一遍父親母親的習慣與好惡，簡介了
中國式的應對進退，甚至舉了幾個鄉下地方常見的風俗與禁忌給
她聽。艾美一會兒戰戰兢兢地點頭如搗蒜，一會兒又扯著我的袖口
睜大眼睛直搖頭，再不然就是擺出一副”啊！原來如此！”的豁然
開朗的神色…簡直像個小女孩似的，也不知道她到底聽進了幾分。
父親母親對於我娶個外國媳婦，雖然從來沒有半點怨言，倒也
不曾眉開眼笑過。畢竟是不合常理的事，在鄉下地方也憑空惹人
閒言閒語……對於父親母親，我難免是帶點愧疚和不忍的。
愈近家門，我的腳步就愈來愈沉，艾美倒是反而飛快了起來。
眼前所有對我而言理所當然的老舊事物，在艾美眼中全變成了嶄新
的鮮玩意兒了。我兩眼追著她的食指四處跑，忙著為她解釋東解釋
西的，她玩得起勁，一下子踮起腳尖硬是要摸摸人家屋簷下掛的
大紅燈籠，一下子抓起我的手就要往田埂邊的小土地公廟門裡頭
鑽，真真是劉姥姥進大觀園！本來還擔心她不能適應鄉下環境，
現在看起來也許真應了艾美常掛在嘴邊的那句話：她上輩子大概
是個中國人啊。
終於還是踏上了通往老家那座三合院落的小徑。
我緊了緊握住艾美的手，彼此隔空交換了一個警示性的眼神。
我們才步進院落中間的廣場，就已經瞥見在廳堂裡端坐著的父親了。
艾美再怎麼不怕生，這時候竟也不自覺向後退了半步。
我鼓起勇氣，挽起她的手就往門口大步走去。
剛到門口，母親卻急急忙忙從裡間竄出來，一邊尖聲叫喊著
--”不！不！不！”--
一邊張開雙手往前猛拍，示意我們停下腳步？！
不歡迎我們？！不願意讓艾美進我們老家廳堂面對列祖列宗？！
母親倏地停在廳門前，用手指了指腳下的門檻，一邊朝著艾美
微笑著，一邊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門檻！留意這門檻…是高了點，妳沒來過，小心別絆腳了…」
當艾美跨過那道門檻的時候，我看到她是如何地仔細如何地小心。
我看到她的動作，莊嚴謹慎地就像是要跨過一個初生的嬰兒，
深怕踩碎什麼似地。我看到門檻上落下了幾顆斗大的淚珠，看到了
艾美給母親的緊緊擁抱，也看到了母親臉上的欣慰神情，與端坐
一旁的父親，臉頰裡那道藏不住的微笑。
2006/0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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