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當男子A的軀體從空中重重落下撞擊黑色柏油路面發出沉悶巨響的那一瞬間，張柏均正坐在騎樓下一家油污滿佈蚊蠅繚繞的小吃攤上，右手握著一雙發了霉的免洗竹筷，竹筷上黏膩地纏繞著一撮從他面前那碗酸辣麵裡頭撈起來的軟爛麵條，而這撮麵條的下半身早已經進了他的嘴裡。小吃攤老闆手上燙麵條的竹簍還半舉在空中，其他三三倆倆的顧客們，有的把脖子向後轉了180度就停在那兒不動，有的眼睛張得跟嘴巴一樣大，任憑嘴裡黏稠的汁液往外緩緩溢流出來--這樣一幕超現實的停格畫面，所有活人的動作都被強迫暫停，只剩下張柏均面前那具距離不到二十公尺的男子A的軀體(屍體？)，躺在華麗的鮮紅血泊之中如同一顆裸露的巨大心臟那樣間歇性地抽搐著，不斷噴出血沫的抖動的嘴角看起來似笑非笑，像是刻意在炫耀著什麼？
大約過了幾秒鐘，週圍才開始陸續傳出女人高分貝的尖叫聲，幾個大男人互相推托著誰要去打119報警誰要去確認跳樓者的脈搏，停在對街聚成一群的機車騎士們紛紛朝著這邊交頭接耳指指點點，幾個提著菜籃的中年婦女負責躲在人牆後排頻頻搖著頭，附近的商家老闆全都湧到大街上，一邊大聲朝著死者咒罵”夭壽哦”一邊用手勢招攬著看熱鬧的人潮進來吃個熱的喝個涼的歇歇腳壓壓驚呦……在確認面前那具男子A的屍體終於停止抽搐之後，張柏均試著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嘴邊的麵條之上。不過他很快就發現，手中的那雙竹筷不知何時消失不見了，他下意識地彎腰低頭往桌底下看，才看到那雙散亂地躺在地上的竹筷和黑暗中一團油亮的麵條，同時他也立刻發現本來豎放在自己腳邊的黑色公事包，現在竟放倒橫躺在小吃攤滿佈油污的地面上了。張柏均緩緩地把公事包扶正把免洗竹筷撿起，抬起頭坐直腰桿的這一刻他卻又意外地發現，面前那碗酸辣麵上頭，不規則地漂浮著幾個腥紅的小點子，張柏均把臉湊近碗公邊緣仔細地來回端詳了幾遍，還是無法確定這些小點子究竟是不是他之前加在湯麵上頭的辣椒醬……於是他轉頭又看了一眼男子A像紅牡丹般在大街上盛開的屍體，同時預知到自己今天再也不會感覺到飢餓了。
晚間新聞為張柏均大略地拼湊出了一個有關於男子A跳樓自殺的真相，他本來以為這個真相裡頭必定包含著一些常見的關鍵字，例如中年失業、感情糾紛、債主恐嚇、久病厭世…，也許還要加一條中風失智的老父老母或是嗷嗷待哺為數眾多的子女，但新聞裡的真相並非如此：正值36歲壯年的男子A無病無痛(去年才做的全身健檢，只有在牙結石那欄上面打了個紅色勾勾)，工作穩定(鄉公所的資深公務員)，家庭健全(台南雙親健在，夫妻關係良好，兒女學業中上)，鄰居和同事們像是事前已經套好一致擺出一臉困惑的表情，供稱他雖然不是很活潑但卻也是很好相處很開朗的一個忠厚老實的好人前天還一起泡茶咧怎麼會這樣；大半輪廓都躲在一團團被眼淚濡濕的衛生紙後面的太太，則是含糊地對著鏡頭嚎叫出一些不完整的句構和支離破碎的單詞，像是在朗誦展演一首後現代的新詩；承辦警方照例會在每則社會新聞結尾出來公開暗示自己的無能，他們一臉神聖不可侵犯地說：「根據死者遺留下來的一封遺書，初步判斷這是單純的自殺案件。」
單純的自殺案件？張柏均並不這麼想。根據新聞所述，那封所謂的遺書上頭只是端端正正地寫著一個時刻：”18:45”，下面跟著手繪了一張跳樓示意圖：(見附圖)。死者跳樓的時間不偏不倚正好就在18:45分，而這張簡圖上面所畫的大樓就是死者所居住的”中環大樓”，屋齡將近20年，總共8個樓層，死者與其家小住在三樓(簡圖上在三樓打了個x)，除了一樓租給人家開小吃店，其餘七樓都是一般家庭住戶。奇怪的是，簡圖上由外向內畫了七個箭頭，分別指向七個樓層的住戶，這些多餘的箭頭於是被警方解讀成自殺者死前精神狀況不穩定下的隨意塗鴉。
電視裡美麗高雅的女主播在這則新聞最後，用那副充滿期待與懇求的正義眼神注視著張柏均，面色凝重地說：「事實真相，還有待進一步的釐清…」他清楚地感受到女主播眼神中挾帶的奇異重量，並且為她差點脫口而出的那句「張柏均，就拜託你了！」感到頭皮發麻，於是他咋了咋舌頭，搔搔頭皮，站起身來，關掉電視，緩緩走回自己房間，打開電腦螢幕連上網路，在搜尋引擎上面打了個關鍵字：「自殺」--首先應該要搞清楚”自殺”這兩個字到底怎麼定義，張柏均心裡這麼想著。
首先，世界衛生組織對”自殺”的定義是「導致死亡結果的自殺行為」，而”自殺行為”則定義為「不同程度的求死意圖所造成的自我傷害」，一般法律上的判定則需要進一步由法醫針對死因與事故現場(例如有無遺書)開立”自殺死亡證明”。精神醫學上，則把「自殺」細分成三個階段：「自殺姿態」、「自殺企圖」、與「既成自殺」。「自殺姿態」意指那些顯然不可能實現的自殺計畫或舉動(偽自殺？)，表面上空有自殺的姿態，卻不是真心想要尋死…不過這種自殺可能是一種警訊，應當被視作是真正自殺之前的一個強烈呼救信號；「自殺企圖」意指”失敗的自殺行為”，”失敗”的原因可能是自殺者的求生慾望突然壯大起來(怕死？)，或是被別人及早發現及時搶救而生還。「既成自殺」，很單純，就是已經開出”自殺死亡證明”的自殺。據社會統計學上來看，自殺是城市中成年人的十大死因之一，在某些先進國家甚至是青少年的第二大死因，單身者的自殺率比已婚者高，單身女子的自殺率又相對高於單身男子(女子較男子容易殉情？)。專業人員(包括律師、軍官及醫生)的自殺率普遍高於平均值，醫生之所以有高自殺率，一般認為可能是醫生容易得到藥物並且熟悉藥物的致死劑量，在各個醫學專業之中，又以精神科醫生的自殺率最高(要阻止別人自殺的人反而最容易自殺？)。保險業對自殺理賠的態度，一般多採取”限定時效”制，以台灣為例，如果被保險人在投保生效之後二年內自殺，則視同蓄意自殺以騙取保費的非法行為，反之，如果在合約生效滿兩年之後的隔天自殺，保險業者則須負起完全給付責任。這樣的理由是：根據研究發現，一個人的自殺念頭無法維持太久而不去實現，而這個法定期限通常是一年或者是二年，若有自殺念頭而刻意去投保再等到二年後才完成自殺行為，就情理而言是不可能的(關於人類，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
張柏均幾乎把所有能在網路上查到內含”自殺”兩個字的圖文資料都瀏覽過一遍了，因此還看了不少有關「自殺式恐怖攻擊」的新聞分析和幾則「自殺搖滾」的曲目介紹，甚至逛進了一個「大自殺蟲劑」的專賣網站。毫無疑問地，男子A已經是「既成自殺」事實確定了，值得注意的是，男子A是否也曾經歷過「自殺姿態」和「自殺企圖」的階段呢？也就是說，男子A之前是否有自殺未遂的經歷呢？保險，對了，當然有可能是為了騙取保費才自殺，電視上男子A的太太，在哭腫的雙眼之下隱約可以看得出她莫名的鎮定，她的臉相看起來算是精明能幹型的，會不會是她刻意叫老公投保之後再用朝夕相處的夫妻生活硬生生地逼男子A去尋死呢？男子A的投保紀錄的確是值得調查的。男子A的身份是：城市中的成年人/已婚男子/非專業人員，對照網頁上所附的統計學表格，隸屬於這種身份的人，自殺率是萬分之1.31，算得上是無憂無慮長命百歲的族群。其他身份組別大多會在自殺率後面的備註欄上面標明該種身份在統計上最有可能的自殺原因(例如身份是”城市中青少年/未婚單身女性/學生”的組別，最有可能的自殺原因熱門排行是 1.感情問題 2. 同儕相處問題 3.學業問題)，不過像男子A這樣的身份組別，在備註欄上卻只是打了個小得看不見的問號……男子A究竟為了什麼而跳樓自殺呢？又，為什麼非得要選擇”跳樓”這個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呢？
張柏均一整夜沒睡，在床上翻來覆去企圖讓自己更接近跳樓前一刻18:44分的男子A，因此他隔天一大清早就去附近商家收購一份各家報社當天的早報也是理所當然的。雖然這則自殺新聞在每份報紙上佔的版面都不比綜藝版女藝人裸露的半邊乳房還大，張柏均還是找到了一些有用的線索：據報導，男子A的跳樓並無任何預警前兆，他親近的家人們對此都感到非常不可思議，男子A的太太還向記者媒體哭訴著家庭頓失主要經濟來源一雙兒女都還在學父母已經老邁唯一收入只剩銀行積蓄但是恐怕不能久持…，文末還附上一支愛心捐款專線電話：02-79595995(請救我救我救救我)。按照這些報導推測，男子A應該不曾有過自殺經驗，況且由太太的說詞看來，別說用丈夫的自殺來騙取保費，可能連人壽保險是什麼都搞不太清楚。
那之後的幾天，男子A的自殺身亡就再也得不到任何新聞時段或報紙版面了，但每天總還是會有幾則自殺新聞像是韌性十足的小草從水泥牆縫鑽出來一樣，緊緊攫取住張柏均的目光。他幻想自己鎖上房間門窗，並且仔細地用毛巾浴巾塞住門縫窗縫，然後啪嚓一聲扭開打火機，點燃眼前那盆黑色木炭，室內溫度緩緩上昇的同時氧氣也慢慢被耗盡，那該是最適合在隆冬深夜裡的一種安詳而溫暖的自殺吧…或是咬牙用小刀往手腕深深劃一道，看著血珠從那道縫隙裡爭相跳躍出來，再把手腕慢慢放入盛滿溫水的浴缸裡，看著血絲在水底像煙霧一樣地開展，最後染紅整個浴缸…再不然，找一個幽靜又風光明媚的河濱，用剛剛在便利商店買好的尼龍繩，一頭綁在自己腰上，另一頭綁住一顆重十來斤的大石頭，雙手捧著它，一起縱身躍入河底，再也不要浮出水面……或是在荒郊野外寂靜無比的上吊自縊…或是服用過量安眠藥作一個永遠不會醒來的夢……張柏均開始著迷於這些華麗而各富創意的死亡表演，這些死亡都是精心設計過的，不同於車禍或是意外事故的那種粗心大意。每天打開電視掀開報紙，張柏均就在等候/尋找任何一條有關自殺的消息，他的平凡無奇的生活竟然因為這些刻意的美麗死亡而開始活潑起來(這點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他開始用心揣摩每個自殺者的自殺儀式，並且試圖從這些儀式中去理解他們自殺的原因：例如一個身穿紅衣上吊自殺的獨身女子，她的儀式華麗異常，同時反映出她的情傷之重與怨念之深；或是一個深夜裡身繫重石投河自盡的負債男子，他的儀式非常隱蔽，目的就是為了掩藏自己的死亡，不讓債主牽連自己的妻小。
在累積了一些對自殺案例的分析經驗之後，張柏均開始回憶起男子A的跳樓事件，並且立刻了解到，關鍵點在於那封手稿上所標明的時刻和那張手繪自殺過程示意圖。一般的自殺案件，鮮少會預告死亡時間甚至是為自己即將發生的自殺過程畫下示意圖的。男子A遺留下來的那份手稿上並沒有交待任何後事也沒有寫滿「對不起」，與其說它是一封給死者親友的遺書，不如說它是一份死者用來提醒自己的備忘錄？”18:45”這個時刻對男子A是否有什麼重大的意義？還有那些由大廈外側射向內側的箭頭又意謂著什麼？只要知道這兩個問題的答案大概就能知道男子A的自殺原因了，張柏均這麼想著。
於是張柏均開始逐一地拜訪中環大樓的住戶。他穿上一套嶄新的西裝，並且隨身攜帶著一架從家裡拿出來的吸塵器(才用過沒幾次)，藉此向住戶們佯稱自己是吸塵器推銷員。禮貌性地輕輕叩門之後，第一位太太的眼白從門縫中射出來，終於拗不過他的免費吸塵打掃地板服務才開門讓他進去，一邊捲起襯衫袖口開始清掃一邊聊些柴米油鹽醬醋茶之類的事先讓太太卸下心防，再聊些名人八卦之類的事讓她打開話匣子，最後突然故作輕鬆地問起這棟大廈之前好像有人跳樓是吧，太太一開始表情僵硬個幾秒之後就會立刻嘰哩呱啦地談起王先生(就是男子A)啊想不透他為什麼會跳樓簡直嚇死人了害我現在晚上連出門倒個垃圾都不敢…。禮貌性地輕輕叩門之後，第二位太太的眼白從門縫中射出來…嚇死人了害我現在晚上連出門倒個垃圾都不敢…。第三位、第四位…第七位眼白…嚇死人了…。總算拜訪完全部七樓住戶之後，張柏均歸納出一個奇妙的印象：七個家庭的組成結構都相當類似，清一色都是丈夫在外工作，太太當全職家管，就連丈夫們的職業性質也都相近(都是朝九晚五上班時間很固定的公家飯)，夫妻的年齡層也都相仿，每個家庭恰好都有二名子女，就連屋內的擺設品味和格局設計也都像是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一樣…或者說…簡直就跟張柏均對所有”小康家庭”的印象相差無幾(張柏均的老家也是個如此相似的”小康家庭”)，而太太們對男子A一致的印象就是：標準的好人，沒有什麼缺點，但也說不上有什麼明確的優點。奇妙的是，當那些太太們略帶嘲諷地這樣評價完男子A之後，卻都又不約而同地喃喃自語說：”哦，這麼說來，我老公好像也是這麼樣的一個人…”，然後緩緩別過頭去，安安靜靜地喝了一口水杯裡的水，含在嘴裡無聲地咀嚼著。
”18:45”的謎團仍舊沒解開。
”18:44”，此刻張柏均高高地站在中環大樓的頂樓，雙手捧著心口往下俯瞰，夕陽餘暉軟綿綿地貼在他的臉上，風一陣陣地拉扯著他的頭皮，偶爾有幾道尖銳的汽車喇叭聲，從底下密密麻麻的黑點之中竄上來打斷他的思緒。現在他可清清楚楚了，男子A死前遺留的那份手稿，既非庸俗的遺書，也絕不是用來提醒自己的備忘錄，而是一份藏寶圖。唯有按照他那份手稿上所暗示的，在18:45分整，從這裡往下跳，朝著七個箭頭所指的方向望進去，才能真正理解他自殺的原因，而男子A把這個「原因」當成一份秘密的寶藏，遺留給下一個有緣人。
”18:45”，張柏均腦袋裡突然閃過電視新聞女主播那道熱切的眼神，然後深呼吸一大口，在心中回想體育台常常重播的高台跳水的選手體態，挪動腳步縱身向下一躍…
頭下腳上的同時，張柏均體會到一種空間錯置的迷離感，連帶地時間彷彿也像是凝固成透明的實體一般…感覺身體好像陷落在一大團果凍裡面…此刻他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奮力睜大眼睛望進八樓住戶的透明落地窗裡…那是林太太和她的丈夫和她的兩名兒女，圍著楕圓形餐桌正在鵝黃色的燈光下品嚐晚餐。林太太一邊在嘴裡咀嚼著飯菜一邊盯著不遠處電視上紅紅綠綠的股市行情表，林先生一邊在嘴裡咀嚼著飯菜一邊盯著攤開在胸前的當日報紙政治版，約15、16歲大的那個女孩一邊在嘴裡咀嚼著飯菜一邊講手機，對面的那個小男孩則一邊在嘴裡咀嚼著飯菜一邊敲打著手上遊戲機的按鈕。…七樓住戶飛快地到了…那是黃太太和她的丈夫和她的兩名兒女，圍著楕圓形餐桌正在鵝黃色的燈光下品嚐晚餐。黃太太一邊在嘴裡咀嚼著飯菜一邊盯著攤開在胸前的當日報紙綜藝版，黃先生一邊在嘴裡咀嚼著飯菜一邊盯著電視上的即時新聞跑馬燈，那個女孩一邊在嘴裡咀嚼著飯菜一邊敲打著手機上的按鍵編緝簡訊，那個小男孩一邊在嘴裡咀嚼著飯菜一邊打著瞌睡…六樓的吳太太…五樓的蔡太太…啊…為什麼沒有一個人認真在吃晚餐呢…四樓…啊…竟然連餐桌上的菜色都那麼相像…三樓…啊…人死了卻也不能改變什麼呵…二樓…啊…多麼無聊的場景啊……啊啊啊…
--「砰！」--
當張柏均的軀體從空中重重落下撞擊黑色柏油路面發出沉悶巨響的那一瞬間，正坐在騎樓下那家小吃攤裡的男子B才發現，本來豎放在自己腳邊的黑色公事包，不知從何時開始，就已經放倒橫躺在小吃攤滿佈油污的地面上了…
2005/0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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