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老人C此刻正側身躺臥著。
躺臥著…在冰涼的廚房拼花磁磚地板之上…
老人C曾經試著想要起身，但他竟完全感覺不到他自己的
腳趾們。他也感覺不到自己的膝蓋或是臀部……它們不久前
都還好端端的，現在卻像個大腫瘤，多餘的累贅。
大約在二小時前，老人C還就著砧板切小白菜，手一打滑，
木柄菜刀砸到地上發出匡瑯巨響，老人C嘖了嘖嘴，彎腰
蹲下撿拾，要再站直起來的時候，腦子裡咔嚓一聲像是電燈
開關突然被誰捺息了，眼前一片黑霧霧的，就這麼暈厥過去。
而老人C此刻正側身躺臥著，雙眼圓睜。
身旁的磁磚地板上同樣靜默地躺著一片小白菜，菜緣就要
觸著了老人C的鼻尖，小白菜上頭高高地盤踞著一隻碩大
的黑頭蟑螂，蟑螂的觸角正面朝著他波浪式地熱烈擺動著，
像是在探詢老人C的鼻息。
…那股微弱的鼻息。
老人C突然想起了右邊褲袋裡的那隻手機。(那手機是兒子
最近買給他的新玩意兒，說是有什麼事就可以立刻連絡到他…)
他艱難地把身體向左側慢慢翻正，接著用右手遲緩地往褲袋
裡探，好不容易才搆著那隻手機，小心易易地把它湊近眼前
(這時候老人C的左眼迷濛了，因為額頭上冒出來的汗珠給
掉進了眼窩，淹入了他的左眼)，瞇眼看了好久好久才看到
手機螢幕上的訊號格數一格也沒有。兒子叮嚀過他的，鄉下
地方收訊不好，要到處走走停停讓訊號格數至少有一格以上。
老人C輕輕呻吟了幾聲。
開始用雙手雙肘撐著地板，試圖拖動笨重的下半身…像是一尾
擱淺的鯨魚，死命地拍動著胸鰭。
而男子B此刻正站立在他那租來的不到五坪的小房間的地板
的中心點上，一手插腰，一手搔抓著頭皮，脖子以下的身體
當作支柱，順時針又逆時針地，轉動著那顆屬於男子B的頭顱，
同時也轉動著屬於頭顱的那對眼睛，來來回回環視這個不到
五坪的小房間。
男子B終於還是雙手撐地癱坐在地板上，隱隱嘆出了一口氣。
他到處找不著他的手機。
才五坪大的小房間，也沒什麼擺設可言，就是木板床啦書桌啦
組合式衣櫃啦…就是這麼一個空蕩蕩的五坪大的小盒子，他
竟然找不著那支該死的手機。男子B落在地板上的眼神漸漸
朝著深處渙散開來，他開始陷入回憶裡面…開始回頭一一去
拜訪逝去的那些瑣碎的細節……難道是在捷運上被擠掉的？
還是跟著球鞋一起放進學校置物櫃裡了？或者根本還塞在某件
夾克口袋裡了？…男子B的手機開始以各種面目出現在他回憶
中的場景裡，同時也在這些所有的場景中以各種面目被一再遺失…
而女子A此刻正呈大字形平躺在床上。
那是一張看起來很溫暖很溫暖的粉藍色系蕾絲邊雙人床。
床邊的窗簾已經拉上，兩塊窗簾布中間被個曬衣夾給緊緊
箝死了。
女子A身上僅僅罩了件素淨的銀色絲質睡衣，蒼白如雪地
的額頭與臉頰上，四處垂掛著還未及風乾的…濡濕的髮束，
一縷一縷地混亂斜叉交織著，在那之下若隱若現地只剩那
禁錮在森冷眼白之中的黑色瞳孔，於是她的臉就像是在一張
白紙上打翻了墨水瓶。女子A雙眼直直往上凝望著，不過
她的視焦並未落在天花板上任何一點，反倒像是穿過了天花板
到達了更遠更高的某個地方。這樣的畫面，更使得床上的
女子A像極了一名剛抬上岸的溺水死者。
女子A終於還是弓起上身，瘦弱的指尖搆著了放在床頭櫃
另一邊的手機，湊近臉頰查看了一下，無任何未接來電
無任何未聽留言。她的眼皮瞬間墜落下來，突然包圍過來
的黑暗讓她感到一種像是全身都被溫熱黏膜包覆著的平靜，
與等量的孤單。
(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之後，她轉過頭去定定地看著放置在
床頭櫃這一邊的那具，火紅色的室內電話機。她小心翼翼地
把那具電話機捧了過來，擺放在她盤起的兩腳之前，接著
用左手把睡衣的下擺往上直拉到腰際，熟練地把兩條大腿
往外側伸展開來，袒露出她濃密的陰毛以及在那之間，隱約
可見的肉色陰戶。女子A身體往後仰靠著床頭，雙手握著
那隻手機(手指微微不規律地顫抖著，於是看起來像是在彈奏
著某種管樂器…)，向內朝著自己的陰戶塞了進去(剛進去
那一刻她不禁緊咬了下唇)，緩緩沒入直到只剩一小截手機
天線孤伶伶地懸在外面，像是一截被剪斷的臍帶那樣孤伶伶地
懸在外面啊。
女子A左手拎著那截天線，右手挑起室內電話機上的話筒
丟到一旁，迅速地在鍵盤上按了一串數字。之後她閉起眼睛
等待。首先感知到那股震動的，是她左手的食指與拇指……
像是有人在她的身體最深處投下了一顆小石子…起了一圈
漣漪…由內而外…一圈帶動著一圈…她的耳根發熱…那股
震動…有人在她身體最裡面最裡面細微地舞動著…像是一個
已然成熟的胚胎…而她的左手正握著那截臍帶呢。她感到
耳根發熱…口乾舌燥…她甚至沒注意到自己的嘴角微微抽動
了起來…甚至沒發覺到從自己的喉嚨深處竟竄出了幾道淫穢
的聲響…
每過一段時間(大約是一二分鐘吧)，女子A就要睜開眼睛
回到現實，把話筒掛上再拿下，熟練地撥打那串數字，等待
那顆石子與那陣漣漪再度把她領回天堂。
閉上眼睛的女子A正在等待這一次的漣漪。十秒過去了，
三十秒過去了，一分鐘過去了。她猛地張大雙眼，左手一抽，
把整隻手機從體內拉了出來。她惡狠狠地瞪著手機上沾滿
濕熱黏液的顯示螢幕，並沒有任何來電。下一瞬間女子A
趕忙把話筒掛回火紅色的室內電話機上，並且立刻反應過來，
自己打錯電話了。
(怎麼可能，我自己的手機號碼沒有人比我更熟悉了！
我竟然會按錯這串數字！？…)
女子A心裡的懊悔和驚懼像麻花般緊緊糾結纏繞著她的
身體，拖著她直直從天堂墮入地獄。
而男子B此刻正站立在他那租來的不到五坪的小房間的
地板的中心點上。他的手機鈴聲剛剛響起了(有一瞬間他竟
認不出那聲音是他的手機鈴聲…)。那陣鈴聲引領著他的
身體蹲下，再趴下，他伸長的右手於是就在書桌底下某個
陰暗的角落裡亂抓亂扒，像是一隻溺水者的手。他終於站直
身體，張大雙眼瞪著手機上沾滿灰塵的顯示螢幕，看著那通
未接來電的電話號碼，一手搔抓著頭皮。男子B心想那大概
又是銀行業務推銷或是電話問卷調查罷了，沒有別的可能。
連他自己都不記得自己的手機號碼(男子B的說辭是：自己
不會打自己手機，當然不會記得自己手機號碼)，其他人怎麼
會記得…。
而男子B的手機突然又響起了(他看著他自己的手機在響竟
還是覺得那鈴聲好陌生好遙遠…)。響了十幾秒之後，他才
猛地按下通話鍵把手機靠到耳邊喊出一聲：
「喂，你……是要找…我嗎？」
「喂？--」
男子B等待了半晌…
仍然沒有聽到任何回音。
他再度與手機螢幕面對面，才發現，螢幕上一片漆黑，
只剩下他自己茫然的臉孔的倒影。
(手機沒電了。)
男子B一邊搔抓著頭皮一邊這麼想著。
而老人C此刻仍舊躺臥著。
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疲累，他感到自己的餘生就像是這具
躺臥在地上的身體一樣可悲又可笑。
他滿頭大汗滿臉脹紅地，終於爬到了客廳門口。雙手手肘都
已經磨得破皮，背部也喀嘰喀嘰地像要解體了。一路上他
爬爬停停，不斷拿起手機瞇起雙眼看格數，但這個科技玩意兒
似乎一點也不給他面子，反而更像是一具棺材的小小縮影那樣
地嘲笑他的垂死。最後到了這客廳門口，終於，終於有了一格。
兒子細心，當初給他這隻手機就把他的電話號碼寫上標籤黏貼
在手機背殼了，老人C迫不及待地把手機翻轉過來，才發現，
標籤上那串電話號碼之中有幾個數字已經被他的手汗給浸漬地
全糊掉了！
老人C畢竟還是撥出了一通電話。
他感到這是一個大賭注，跟他的人生一模一樣。
而他過去的人生已經賭輸了，那現在這一次呢？
「嘟…嘟…」
「喂，你……是要找…咔……嘟…嘟………」
此刻老人C雙手攤平在地上，安靜地躺臥著，一動也不動地
望著天花板。他蒼白的額頭與臉頰上，四處垂掛著被汗水濡濕
的髮束，混亂地斜叉交織著。
這使得他像極了一台剛抬上岸的溺水死者。
2005/0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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