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h購物| | PChome| 登入
2006-02-03 18:57:42| 人氣35| 回應0 | 上一篇

510號房(下)

推薦 0 收藏 0 轉貼0 訂閱站台

「你好!…兩位是中國人吧?」男子問。我與史蒂芬點頭回應道。

「住房?」

「住房!」

「幾間?」

「我可以先瞭解價錢嗎?」

「便宜的?貴的?」

「最便宜的!」

「一天一間十三元…好一點有二十的,一次付滿七天再給打折!」

「十三元的房和二十元的房差別在…?」

「二十元的在四樓,十三元的在五樓!」男子口氣急促。

這時,史蒂芬扯了我衣角,小聲說道:「五樓就五樓唄!…再問下去,咱倆要睡大街了!」

於是付了錢、領了鑰匙,搬起行理走上那棟地板始終嘎嘎作響的樓層。我當然沒後悔,這價錢就是這待遇,即便二、三樓的走道上只點了盞十燭光的小燈泡,眼前正下樓的房客,抬頭看去只是個唬嚨黑影。

我與那「黑影」比鄰而過,瞧見一點光打上他臉:他像中國人,沒半絲親切。史蒂芬倒釋出了善意,與他招呼;可那人下巴始終緊靠衣領、目光低得老用頭頂的髮窩對著我瞧,也沒吭出一聲。…待我爬上五樓,兩眼在樓層中胡掃一陣後,記得自己的眉頭好像皺了皺。

我早就聽說,在紐約任何一家旅店,想花個百來塊美金圖份享受,幾乎是做夢!今兒的「六福客棧」給了我們一人、一天、一房間僅十三美金的「天價」,對某些事兒,或許早該肚明心知…。

那第五層樓,中央一條筆直通道劃開左右兩側一扇扇緊挨著的房門;房門看去只一人通過的大小,有的門下側出現被人踹了個孔的大窟窿,是幾個巴掌的面積。進了樓的入口,到處還是陰暗,可一旁數枚的螢綠色反光讓我緊張,伸長耳聽,大概知道是幾隻花貓堆在角落的景。…我找到了「五一○」號那間房,正有著幾個窟窿之一的門。史蒂芬的房門比我的好上許多,雖然看去是「兩塊」木板湊成,可至少還「完整」。

當我走入房內,見著與嗅著一切時,很直接的想起幾個星期前的電視新聞畫面中,一位美國民權人士手持數張難民收容所的照片,企圖反應當時美國政府給予難民的不平待遇。

…「五一○」號房,在基本上,呈現的是比那些「收容所」照片還要糟的景象---那兒有一張比我身長略短的木板床,上頭除了躺著層厚約一公分的發黃海綿外,沒有棉被、床單、枕頭;雖後來得知旅店只提供「棉被」,可卻必須自行前往庫房領取,而「棉被」也只是張薄毯而已;此外,床的前、後與其中一個側邊緊挨著牆,另一邊有走道,可卻是一條只能讓人雙腿併攏走走跳跳的走道…。再來,這房沒有直接的天花板,抬頭所見是五、六公尺高遠的老舊磚頂;房四邊由低矮的木板圍成,隔音效果奇差;鄰房正呼嚕的打鼾、磨牙、抓背聲,我耳根可一點也沒漏接。

我大呼過癮,這輩子沒見過如此不堪的房;比起那年到了金門,靠著隧道裡的石牆,躺在碉堡裡的石床,也比今兒要穩固幾倍。才放下行李,便聽見史蒂芬叫道:「我操!這是人住的嗎?」

「要不來換房?你還有張像樣的門板哩!」我隔空喊話。

「『像樣的門板』?…可我這床坍了一半,你來坐坐,像張會飛的魔毯!」

那一晚,我將身上脫下的外套、毛衣,連同那毛毯全往身上疊去;褪下的長褲捲成枕頭模樣…。半夜,起床小解,可廁所旁一扇偌大的窗是連片紗網也沒的全開著,刺骨的冷風盡往內灌;那是樓層裡的「天然空調」,讓人不至於悶死而已。

隔日,房裡明亮許多,我慶幸自己還活著;將手伸在外的摸了摸衣毯,再與史蒂芬彼此小聲呼喊一番,確定彼此健在。我起身環顧四周,想把這房仔細看個清楚,也尋思著如何在這「文明」的都市裡還存有這麼個角落,是做店家的考慮到我們這群窮人,或者…我老感覺到「遺忘」這兩字,像被全世界「遺忘」了的地方,也被紐約人「遺忘」了的一處後院地;住進來的人,像走入迷宮裡的胡同,望著天空,要費力才能找到出口。…也就在架起鼻樑上的眼鏡時,我才意會到似乎早有人預料了我的造訪。

我看見房內木板牆上的斑剝,到處夾雜了一行行歪斜的中國字,有的四句一組,像五言、七言詩;有的長短字眼兒夾雜,像新詩、打油詩;有的孤零一撇掛在牆的半高處…。我揍近臉看,細細跟讀幾句:

誰說這有黃金
誰說這有天堂
三十天海上飄盪
換來淚一場

或者一旁:

想爹娘,想姑娘,就是不想留在紐約長。

我唸出了興趣,琢磨起思絮。那些天,當紐約市區的美術館、博物館之行結束後,我老高興的待在房裡搜尋起牆面,像考古學家在廢墟中鳴叫著驚喜,並緩緩抄下詩句,如下:

海鷗飛翔
盪漾盪漾
何苦天涯
回鄉回鄉

那四字一句,像中國的樂府詩,文字通俗,令人想起詩人荷馬的援琴而歌,又似詩經裡的「口頭創作」,一切流於自然。另外:

皇天不負苦心人,春霞卻負老情人。

你他媽騙我上船
又他媽劫我銀兩
今兒我光棍一條
打得你乒乓做響

北京城的黃昏
曼哈頓的夕陽
是一樣的閃亮
不一樣是炎涼

那屋簷下的娘 拄著杖
那門檻旁的爹 依著牆
我心房下的愁 哽唱著
一句地老天荒

來美國要兩萬二
住一週是七十二
從早到晚總挨餓
有美鈔定能快樂

一天攢二十八
二天攢五十六
三年攢多少
加減乘除根號

下頭這首像是回應上一首:

不吃不喝攢二十八?
不磨不拉攢五十六?
三年攢多少?
一口棺材正好!

這些句子有點兒像「茅坑文學」--- 拉屎的人在茅房牆上寫的詩文--- 可上述這些倒底又不同於茅房裡的字詞,一是讀來沒有嗅覺上的壓力;二是讀來令人感受到故事,是外地人奮鬥、思鄉、夢裡呼喊爹娘的故事。我在狹小的房內讀著一遍、兩遍、三遍,挖掘著斷簡殘篇一句、兩句、三句;將它們串起,成一首長篇的歷史跑馬燈,又像幾個橋下說書人玩起了文字接龍。各方豪傑來來去去,在那隱密的木板牆裡刻畫點滴,管他張三、李四、王五、趙六,當下就活成了杜甫、李白、孟浩然!

我耐不住好奇衝向櫃臺,當那「啤酒肚」男子的面問道:「會住五樓的都是什麼些人?」

「…」男子撇我一眼。

「我沒惡意。說吧!」我誠懇以對。

「…大都中國來的…偷渡來的!」

我驚訝他的直接。「偷渡?」我小聲問道。

「偷渡!…你住我這兒有幾天了吧?還不明白?」男子問。

「我昨天看見那樓層裡有個男的,搭著個穿紅色皮衣、皮褲的女人入房…?」

「偷渡客不能招妓呀?…他們有些人呀!賺了點錢,不是花煙酒,就是花女人,…苦悶嘛!…大家都以為來美國能賺大錢,但你知道吧?一張從中國到紐約的『船票』就得兩、三萬人民幣,還不見得上船的都平安下得了船。」男子緩緩喝了口茶,又朝杯口吐回渣渣。

他又繼續:「…他們在船上要待上一個半月,經常三十來人就擠在三十平方米的隔板船艙裡。每人一天一瓶罐頭、一瓶水、兩張草紙,吃喝拉撒全一塊兒。…一個半月呀!你若病了,『船老大』有藥,就吃唄!挨過是命大,挨不過就當飼料餵魚;有的女人運氣好,活下來,可肚子卻大了,還說不清受得是那個男人的氣。…來了美國,沒被逮的便要找工打,幾乎頭兩、三年都在還那張『船票』的債。他們下船前,『船老大』會提醒,誰耍戲法,受折磨的可能是他家那倆老、他愛人。誰敢不還?…可錢就是難賺!那些人的身份不合法、語言不通、也沒正經的本領…想到餐館幹個跑堂的?…沒份!…飯館外有幾百人都在等這活兒;真被你幹上了,也得小心;外頭那『幾百人』都希望你哪天病了、瘸了、瞎了、癱了,最好是死了,活兒好換人幹!…什麼叫『人吃人』的社會?全在五樓,明白吧?」

據說整個紐約像「六福客棧」那樣擠滿了偷渡客的旅館有許多;換言之,「五一○」號那個承載了巨大鄉愁的房也不只一間。那些人的憧憬,像年輕時的父親,夜裡老愛看著遠處的美軍軍營,到處都燈火通明;或者,聽那軍營喇叭傳來的音響,無論誰都能揚起精神。

我奔回房。臨睡前,「枕頭」邊又見幾列文字:

命一條在美利堅
屎一坨在包厘街
我可愛的太行山
留什麼在那一邊

好個「命一條」、「屎一坨」。有屎是好事,代表有飯吃。人到山窮處,能保住條命、看見坨屎,一切都好辦!

那年二十七歲,遇上這間房、那些詩。

台長: 魯人
人氣(35) | 回應(0)| 推薦 (0)| 收藏 (0)| 轉寄
全站分類: 圖文創作(詩詞、散文、小說、懷舊、插畫)

是 (若未登入"個人新聞台帳號"則看不到回覆唷!)
* 請輸入識別碼:
請輸入圖片中算式的結果(可能為0) 
(有*為必填)
TOP
詳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