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機場大廳裡，父親說的還是老家的故事。
不同於以往，父親這回說得特別開心；或許，他認為我第一次「回老家看看」的意義，到底是不同於以往因求學、洽公為目的的遠行。而今年已八十的父親若真想再次起身踏上回山東老家的路，這般歲數恐怕不能將它當作是一件容易輕鬆的活兒去幹。所以，當父親將我送離機場，揮手道別的一刻，相較於六十年前他匆忙離家，腦子裡盡是些生生死死、分分合合的念頭看來，如今一幕猶如大夢一場，而我代替了父親走往這條歸鄉路，怎是他當年料想得到的。
這一年臘月，我從台灣經香港，轉機至煙台。煙台距老家¬—翁家舖村---約一百公里路，有著離老家最近的機場，也是當初父親年少時求學的地方。除了翁家舖村，大概父親口中意指大範圍的「老家」似也包括煙台！所以這趟回老家，我計畫著將煙台也納入這次行程；於是問父親，對這城市有任何特別的印象嗎？
從香港直達煙台的班機一星期只兩個航次，飛機小得只能坐滿七十人，中間走道似田裡羊腸小徑，廁所裡更是必須彎腰駝背才能完事。座艙長在起飛前教導如何逃生與穿著救生衣時，強調那班老舊的機體製造源於德國，彷彿「德國」是安全的保證，要人安心；而整個機艙內的大部分旅客在起飛前都興奮得吵成一團，像我小學時候參加的畢業旅行，遊覽車裡沒一處安靜。只是，這時機上大概沒有人比我還想聽一聽關於如何逃生的技術與原則了，我卻被那些時而起身、時而晃動的身軀腦袋攪和得沒辦法專心；不肖一會兒，原本站在前方的空服員朝我過來，說了一大串類似在緊急時刻協助旅客逃生的須知，就因為我的座位在逃生門旁…好像是這麼回事，我頭如搗蒜，氣氛嚴肅緊張得令腦袋一片空白。
即便如此，父親之前提到關於他當年的煙台，我的記憶卻清楚。父親說了，像是「北大西街」、「四馬路」、「葡萄山」，以及當年就讀的「東山路小學」、或者「煙台市立第一中學」…年代分屬一九四０至四三年間，是他在小學的最後一年，以及中學期間或者家鄉時局不好之後，前往煙台尋求發展的那些年裡；只是，父親如今總在盡情的、瞇著兩眼的深深回憶出那些地名、街名、山頭之後又冷冷補充一句：「都不在了吧？…那麼些地方？」
「都不在了？那我回去幹嘛？」我沈默一陣。
事實上，「老家」那些與我早就存在關係的城市或村落，悠悠遠遠的在我兒時只有一顆混沌腦袋的時候，便認為與嚮往著這麼一段屬於我生命源頭的地方。這趟回去或不全然為那些地址或路名；或不只為走走瞧瞧父親當年溜達過的那麼些如今可能不在的地方；我的生命似乎早在出生前便開始，當中有「北大西街」、「四馬路」、「葡萄山」等這些地方；一如中國作家南帆所說：「我面對的是長輩的歷史，似乎是遙遠的過去。但是，我相信這一切仍然與我們息息相關。他們身上有我們必須分擔的歷史之謎…」。如今上路，坐在如此不堪的「德國」飛機上，一切不為別的，只為把生命裡的「歷史」拼圖湊得更完整些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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