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海邊散步去
【張系國】
「卅三年。」他說:「都不會講英語了。在電話裡我跟她說話,她用越南語一直講聽不懂,我簡直不敢相信!從前她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現在一句都不會說了,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連我的名字她也忘記了。」
上飛機時我已經累得連兩隻眼睛所看見的畫面都不一樣。俗語說累得兩眼發直其實並不正確,應該說累得兩眼發歪,至少我自己就是這樣,左眼所看見的畫面和右眼所看見的畫面無法重疊,而且連顏色都變得不一致,一個發藍一個發綠,難怪看出去的世界也不相同。每到累得兩眼發歪,我就知道是該回家的時候了。
不知道為什麼這次出來談生意特別累。其實我住在芝加哥的旅館裡能睡能吃,每天除了談生意就是吃飯睡覺,不該這麼累。畢竟上了年紀體力不如從前。老婆說的不錯,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生意,以後碰到這種小case不必御駕親征,派小徐他們出來談就可以了,累死划不來。
尤其是要回台北還得再忍受十幾個小時的長途飛行,真是累上加累。一般我在飛機上無法睡覺,但有時實在太累在飛機上也能一覺睡著,醒來差別就很大。今天我也打算設法睡一覺,一上飛機就閉上眼睛,天塌下來我也不管。能從芝加哥一覺睡到東京,我的體力就會恢復過來,回到台北又是生龍活虎。
「喂喂,」旁邊有人碰碰我:「能不能請教你一個問題?」
媽的,什麼人這麼不識相,沒看人家眼皮都閤上了,還要打攪別人?他又碰碰我,沒奈何只好張開眼睛。
「對不起,」那人滿臉堆笑說:「你知道我們飛到東京要多少個小時?」
「十三個小時。」這不是故意沒話找話說嗎?果然那人又問道:
「從東京到胡志明市呢?」
「我不知道,讓我想想看。」我說:「從東京到台北大約三小時,台北到香港至少還要兩小時,所以從東京到胡志明市總要六七個小時吧。你要去胡志明市?」
「是啊,」那人說:「沒想到要這麼久。你說的不錯,機票上寫的抵達時間是十一點,都快要半夜了。有人會來接我,但是他們說胡志明市很亂,你想我該不會被人騙吧?」
媽的,這覺肯定是睡不成了。我坐直身軀仔細打量這人。他倒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樣,頭髮全白,戴著老花眼鏡,面色紅潤,肚子挺出來,典型的退休老美。
「只要你小心一點,穿著隨便些,不要露出腰纏萬貫的樣子,不會有人來算計你的。」
「這點可以放心,我沒有錢。」他笑了。「我是開卡車的,哪裡會有什麼錢?」
「在芝加哥開卡車?」
「不,克利夫蘭南邊一個小鎮,就靠俄亥俄河旁邊。」
「開長途?」
「從前年輕的時候開長途,現在開短途。自從我有心臟病後老婆就不讓我開長途,怕我在路上一命嗚呼,自己掛了不算,連帶害了別人。」
「你老婆的顧慮有些道理。」我說:「我老婆也不喜歡我長途旅行,可是做小生意有什麼辦法,還是得自己跑。」
「你也有心臟病?」他大喜:「那麼我們可以說是同志了!」
拜託,我心想,誰跟你是同志?我是順著你沒話找話講。但是這老美顯然還沒有領悟過來,又開始憂心道:「你真認為沒有人會騙我?」
「怎麼,來接你的人不可靠?」
「她當然可靠。」他立刻說:「當然可靠,我不會懷疑她的。」
「她是你的朋友?」
他點點頭,我漸漸明白過來。
「多少年沒見面了?三十年?」
「卅三年。」他說:「都不會講英語了。在電話裡我跟她說話,她用越南語一直講聽不懂,我簡直不敢相信!從前她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現在一句都不會說了,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連我的名字她也忘記了。」
「卅三年不是短時間,如果沒有機會常常練習的確會把外國話忘記,尤其是過去的敵人的語言。她一定是住在小地方,不是住在西貢。」
「對,」他連連點頭:「她不住西貢,住在越南中部,我的部隊當年就在那裡駐防。」
「靠近順化一帶?」
「順化還要更西北一些,我們駐防的地方靠海邊。」
「風景一定不壞。」
「她說要帶我到海邊去散步。簡直不敢相信她都不會講英語。所以我又請朋友帶了翻譯員去看她究竟是不是我要找的那人,總不會是冒名頂替吧?朋友回話說不錯是她,但是她不能說英語了。」
「所以你決定去越南看她。」我說:「這幾年美國退伍軍人去越南的不少,但是都是許多人一起去做一種集體的回顧,單獨一個人去的好像很少。」
「我知道。」他說:「朋友都說我瘋了。但是我說,我一定要走一趟。我已經五十五歲了,我的日子不多。」
「才五十五歲?」他看起來像六十幾歲的老人,但我不能不替他打氣。「你還很年輕,來日方長哩。」
「我父親五十一歲就心臟病發作掛了,他的父親四十六歲就掛了,這是我們家族的傳統。我現在走快一點就會氣喘心疼。你知道,我們開卡車的都很少運動。無論如何我一定要走這一趟。」
「你老婆知道嗎?」
「她知道。我猜我在電腦上蒐尋她的下落時,我老婆早就知道了。現在電腦上面有一種軟體,是家長用來監視小孩的。我不懂這一套,可是我老婆懂,所以我在電腦上面做什麼她都知道。我老婆可厲害呢。」
「她同意你去越南?」
「她很生氣。我知道我回來會很慘,可是我對我老婆說,我非去不可。不管她怎麼生氣,這件事我非做不可。她不了解我。我去了也不見得會做什麼出軌的事情,可是我非去不可。」
飛機爬昇到三萬尺高空,警戒燈熄了,空服員推著飲料車過來。他不知道葡萄酒不要錢,我替他要了一小瓶白酒,他捨不得喝收起來。現在美國航空公司的空服員很少是漂亮寶貝了,像這班航機的空服員都是中年婦人,甚至有一位已經雞皮鶴髮,但服務態度很好,看他收起白酒立刻又送他一瓶。我替他向老婆婆空服員道謝,忍不住對他說:
「不是我故意澆你冷水,當年你是二十來歲的青年,那位越南姑娘也不過十幾二十歲。現在你已經五十五歲了,她恐怕也過了五十,可能都是祖母輩的老太婆。」
「我知道,我老婆也這麼說。我對她說,你不了解我,這件事我非做不可。」
「把事情做個了結?」
「對,對,把事情做個了結。」他連連說:「你講的真對。我就是要找尋一個closure。當年我三次去越南……」
「三次去越南!你們美軍服兵役不是只需要輪調去越南一次嗎?」
「對,輪調回來我又自願去了兩次,還得了一枚紫心勛章。當年我三次去越南,目的就是想把事情做個了結,可是……」
「那麼你什麼時候結婚的?」
「第三次從越南回來以後,我結婚了。」
「有孩子沒有?」
「笑話!」他驕傲地說:「孩子已經繼承我的衣缽開長途卡車了。」
「你到越南,你的朋友會到胡志明市來接你?」
「她會來接我。我打算先在西貢逗留幾天,然後我們會回到她住的小鎮。她在信上說她要帶我到海邊去散步。我把儲蓄都帶來了,但也沒有多少錢。誰知道呢?也許一個月後就回美國,也許會多停留幾個月,也許更久……」
我再無話可問,他把心胸中鬱積的話都說完也變得無話可說,呆呆面對著機窗,倒讓我趁機睡了個好覺。到達東京,我轉機去台北,他轉機去胡志明市,分手時我祝他好運。兩人都站起來才發現他很矮,這麼矮的人能開長途大卡車,倒是我無法想像的。
回台北一個月後,我不得不進榮總做了心臟氣球吹脹手術,幸無大礙。三個月後我又開始往國外跑。老婆說我發瘋,她不了解我這是趕鴨上架。這年頭生意越來越難做,自己不跑怎麼成?都靠小徐,遲早會把生意全讓他給拐跑。
在洛杉磯談出一筆生意,必須到越南中部接一批貨。左思右想誰能擔當重任,突然想起一個人來,找到他給我留下的電話就直接打到他家。是個男人接的,我以為就是他,講了半天,問他還有沒有興趣再去越南,那人才說:「你找我爸是不是?他走了。」
走了?我一愣,還來不及問怎麼走的,走前見到一別三十三年的越南女友沒有,她有沒有帶他到海邊去散步,還是被人騙了,對方就收了線。但是後來那樁生意到底也沒談成,所以這事也就擱下了。
【2005/04/20 聯合報】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