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聖瑪莉這時候的人潮，應該不會這麼少才對。
傍晚六點半，正是下班的尖峰時段，我所坐的吸煙區，卻還有十來張空桌子。看來，台北最近的外食人口，果然像朋友說的一樣，少了很多很多。
你去看看餐廳小吃店的生意。朋友說。最好在下班的時候去看，看看每家餐廳倒底有多少客人，看看怎一個慘字了得。朋友說著狠狠的將手中才吸了幾口的煙捻熄，眉頭緊緊的蹙了起來，隨便看著就像是一幅心事重重的樣子。
我淺淺的啜了一口咖啡，不過才十幾分鐘前端上來的，入口竟已有點涼了。
就像聖瑪莉的生意一樣。
上海沒有聖瑪莉，不過，好的咖啡廳是不少的。淮海路很長，但其實真正繁華的地段并不長，短短的幾百公尺之內，餐廳、咖啡廳、PUB、迪斯可彼此摩肩擦踵處處櫛比鱗次，天黑之后人聲鼎沸城開不夜，道路兩側盡是各色人種，好一派人種動物園的泱泱奇觀。一瞬間我有置身國外的錯覺。
（我想，對某些台獨基本教義派的狂熱份子而言，中國大陸的確隸屬“國外”。）
也就在那一瞬間，我知道，我之前對上海的印象，完全錯誤。
第一次造訪上海，是兩年前的西曆新年。短短的三天時間里我沒有浪費任何一分一秒：我去了和平飯店吃飯，去了美琪大戲院看戲，去聽了名聞遐邇的老爵士樂隊演奏，也瞻仰了百樂門的遺跡，更在歷史悠久現在卻早已沒落的蘭心戲院里流下了人面桃花的感傷眼淚。那時覺得上海，美人遲暮滿目瘡痍，真是，老了。
現在我才知道，老的原來是我。一個人若是一心要到一個歷史悠久的大城市里尋找過去的痕跡，那麼他看到找到的當然都是最最陳舊的物事。上海其實是極其年輕的。
去看看浦東那一幢幢簇新的高聳入雲的連棟大廈，在陽光下閃動著令人眩目的金屬光芒；去看看繁複得令人暈頭轉向的各式立交橋（在台灣，它們被稱為“高架橋”），便捷的通往這個城市里的每個角落──我另一個朋友說，他每次一離開上海幾個禮拜，回來時就絕對會多出好幾條他不認得的嶄新立交橋。老共一旦決定要在哪里蓋立交橋，就沒有甚麼事情可以妨礙他的作業，因為他們從不需要“民主”的徵求地主的同意，因為他們自己就是中國最大的地主。那個朋友又說。一面無意識的玩著他的NOKIA 8550，隨便看著就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哎呀我好像有點離題了，上海的新與舊，進步或落后，本不是我最感興味的部分，上海路邊賣的生煎包子，才是令我真正印象深刻的記憶。
其實那家小店的生煎包子并不是特別的美味，它就在美國大使館旁邊，店面也無甚出眾之處，甚至可以說是老舊殘破毫不起眼。那天跟朋友路過那里，已經是將近傍晚辰光，遠遠我們就看見那家小店門前排了好長好長的一條人龍，朋友說我們買兩個包子來吃吃吧，于是我們走了過去，悄沒聲息的加入了那條人龍。
人人心急如焚翹首鵠望，但是沒有人交談也沒有人說話，向來喜歡大聲喧嘩的上海人突然安靜下來，讓整個購買與等待的過程安靜神聖得像是某種宗教儀式。生煎包子在鍋里被煎得嗤嗤作響，邊冒出陣陣的白煙， 店家熟練的橄皮、包餡、加油、煎包，最后將煎好的包子放進紙袋里，整個動作里有一種一氣呵成的完滿與愉悅。
兩個上班族模樣的女子幾乎在付完錢拿到包子的那一瞬間就立刻將包子放進嘴里，更神奇的是她們的話匣子也在瞬間同步啟動，蒸騰的熱氣在她們因為過燙而不斷開合的嘴里源源噴出，她們互看了一眼，很開懷的笑了出來。
我也笑了出來。就在那時我看到上海，和上海人旺盛的生命力，一切看起來都是那麼的有趣和充滿希望，因為 之前的歲月如此不堪與沉重。再沒有比過去更險惡無趣的日子了，上海和上海人如今終于可以放心的拋下一切，向前看，向錢看。
我的回憶被身邊人的話聲打斷，是兩個上班族模樣的男子，從我進來開始，他們的話題始終沒有離開過紫微斗數，命理，和，宿命。
而此刻他們似乎已然得到共識。看開一點吧，其中一個人說，天意如此，誰也不能改變，莫再要去鑽牛角尖了。是啊，另一個說，能不被裁員就已經不錯了，聽天由命吧。
忍不住想起另一個朋友說過的話。要是一個時代里所有人都在求神問卜篤信宿命，那這個時代的希望就有點遙遠了。他說。手里緊緊握著他上星期去龍山寺求得的靈籤不放。
正當我想告訴自己：境由心生，周遭的環境只不過是自己主觀的意識投射的時候，手機非常適時的響起，電話那頭我的第四個朋友很沮喪的告訴我，台北股市今天通通跌停，我們共同投資的資產一天之內少了二十萬。我將剩下的咖啡一口喝光，雖然冷，但好歹也是咖啡。
雖然外面雨一直下個不停，不過是該走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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