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死了。
剛開始只是覺得某種惘然而已。惘然,你知道,就是有點若有所失的樣子。只是,失的是什麼,一下子也說不上來,盡是怔忡。
不是因為她「死」了──其實不管她是活著還是死了,都沒有什麼太大的差別(說這樣的話,怕是要犯眾怒的啊。然而……)反正她是永不消失的──有人說她越獄?可能吧。她本來是人生的慣犯。
(哈姆雷特說:丹麥是一座大監獄。也難怪,他不是中國人。)
朋友掛電話來,說要悼一悼張愛玲的死去。於是我們動身去一家名叫 UNDERGROUND 的酒吧。到地下去吧,朋友說,說不定我們可以在那兒碰到張愛玲。
結果我們沒有碰到張愛玲。我們碰到台北。
光,影,煙,酒,無數個無數個人影在眼前陌生的晃動,同性戀者與異性戀者在這裡把臂言歡,男人和女人在這裡變成朋友,沒有人在這裡碰到張愛玲,沒有人在這裡想起張愛玲──即使在這裡每個人都很張愛玲。
而這裡是世紀末的台北。
當那個說要悼一悼她的朋友又到洗手間裡去抓兔子的時候我突然強烈的想念起張愛玲來。我想念一整個上海,一整個香港,一整個整個無比光燦華美滿爬著蝨子的世代,那個世代,those days being wild & delicate, done, and, gone.
玩完嘍。拜拜嘍。莎喲娜啦嘍。奴去也,莫牽留。然後張愛玲就帶著這一切「咻」的飛走了。連掩面涕泣狀都不屑一做。
當然她是例外的。就像庫伯力克在電影「鬼店」裡的結尾:三0年代的搖擺樂緩緩流洩,鏡頭靜靜的停在一張老相片上,裡面群舞的人們靜靜的擺出一個個蒼涼華美的手勢,以一種近乎多情的了然凝視著你,於是你知道,故事其實未了。
我知道,等一下我的朋友會略微清醒的回來,然後我們會一如往例的去吃宵夜。我們會繼續存活在世紀末的台北裡,繼續經驗著同樣曾經一樣發生在上海或是香港的人生,健康的,清醒的,頹廢著,腐爛著。一樣的沒完沒了。
是啊,沒完沒了。所有的人,喬琪喬、白流蘇、阿小還有范柳原,他們其實都還在。在某張相片里,在某人記憶裡,在某本小說裡。
在某個,城市裡。
永劫回歸在某種惘然裡。
《張愛玲全集》
作者∕張愛玲
出版∕皇冠出版社
全套計十六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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