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然教誰打!
書法課,她的座位在最後一排;有人缺席,她就往前坐,專注凝神地聽講。老師改作業時,她站旁邊從頭看到尾,教比她年輕卻喊腿痠的人都佩服。
瘦瘦小小,看來已有年紀。有一回忘帶原子筆,同學教她每個包包擺一枝,「筆這麼便宜。」她點頭,一副與社會脫軌、需要年輕人呵護指點的模樣。
每次她都交好幾張毛邊紙練的小篆,也就是初學者稚嫩的筆觸;學期快結束,她交出「作品」時,有人驚叫,「難道用宣紙就可以寫這麼好嗎!」
要參展的作品裱好了,老師一一掛起來給大家欣賞,「作者」笑嘻嘻站在作品旁邊與老師合照。別人用的是傻瓜數位相機,她拿出一個比較專業的,喀嚓喀嚓為每位同學拍。這才有同學說她的攝影作品曾得過獎,還登在中文版「國家地理雜誌」上!
下一堂課,大家說她照得不錯,會抓角度,會抓瞬間的神韻。給老師的照片背面,她認真寫感謝詞,典型的老一輩尊師精神。
最後一堂,她原請了假,說去領個攝影獎;後來說上課比較重要,請人代讀得獎感言了。
我好奇,跟她要感言來讀。A4紙上打了約三分之二的文字,說她77歲,65歲剛退休時常跑醫院看病,後來覺得至少要做個可以「回收的垃圾」,聽說社大可以學電腦,沒報上,就去報攝影班;小學讀的是日本公學校,數十年來也讀日本書報雜誌,退休後參加了一個與日本本土同步的考試,得到日文教學資格,在某小學當志工,教老師。
這時又有人說,她參加乒乓球比賽也得名,她笑瞇著眼說是長青組啦。
看著就是一個貌不驚人的平常老太太──像她自稱的阿婆;所以有人好奇她以前做什麼工作,竟「允文允武」?她說就是個公家機關小職員嘛。
「這是你自己打的嗎?」我拿那張感言問她。
「不然教誰打!少年的都忙啊。」
曾有同學要她做老人主題的攝影模特兒,她笑說,「我的皺紋不夠多。」
臉上的皺紋不夠多,大腦的紋路顯然不少喔。
一逕站著寫生
三、四年前就曾和她同窗,第一堂課有位老人家靦腆地自我介紹76歲了,是女兒給她報名的;今天教她搭了某路公車,下次她就會自己搭了。聽得我很感動。
可惜只來了兩次就不來了,鄰座的婦人為之惋惜;不小心說自己比她還大,讓我大吃一驚。她氣質佳,像個文靜高雅的日本婦人,看起來約莫70歲;先前因為她聽國語有困難,好奇問她的年紀,她還不肯說呢。
她的水彩畫畫得不錯,用的畫紙也比較高檔。後來熟了,知道她丈夫是成功的企業家,兩人非常恩愛,有夫妻「專線電話」。雖然不幸早逝,但留下豐厚的遺產,兒女們如今也都事業有成;畫材就是他們從國外帶回來孝敬母親的。
「年紀大要自己會過日子,才不會麻煩兒孫。」她說畫畫外,也唱歌,也跳日本傳統舞蹈。
我曾好奇又冒失地問她那麼漂亮,年紀輕輕就守寡,怎麼沒再婚?
她白我一眼,哂笑著,「怎麼可以!百年後要坐在紅架桌上的。」紅架桌,祖先神桌。
去年與她又做了同學,老師即使說國語,她也不再需要鄰座幫著翻譯了。
衣著嫻雅;皮膚光潔,不見斑點;戶外寫生時,軟布帽,休閒鞋,還一逕站著,實在很難相信她已82歲。那回在淡水河邊寫生後,一票人在太陽底下走老遠的路去吃午飯,飯後有人去老街買梅子,幾個年輕的同學喜歡夥同她一起行動;我不去,她還笑我才一個上午就叫累!
我很羡慕她的作品,「懷疑」她學畫多年,可她說就只是在這兒上過幾期課,從小姊妹們都愛畫而已。我只好無奈地承認人家是有藝術天分。
對自己仍有期望
聽說那位同學已93歲,我張口結舌,完全看不出!老師指正時,他都赧然笑著,「就是掌握不住那個筆觸。」「想是想,但畫不出來。」看來是對自己仍有期望,不以自己老而有隨意畫或畫不好的「權利」。
學員成果展上有一幅他的花鳥,原來他同時還上不同的課。畫上落款寫著九三李○○。老畫家落款喜歡寫上年紀,像齊白石,是為自己的繪畫生涯標明年代;他也這麼寫,是為人生行腳里程做註記。何況這個年紀了,還很勇健,還在學習,值得驕人。
他真的很勇健,除了耳朵有點背,牙齒很漂亮應是假牙外,行動俐落。
能來上課就教人佩服了,教室在四樓,沒有電梯,很多人都爬得氣喘吁吁。請教他怎麼養生的,他笑說哪有什麼養生,生活自理而已。兒子在南部教書,媳婦也在上班,「七八年前我還煮飯給他們吃呢。」
最後一堂課後的聚餐,他熱誠為大家服務,去櫃檯端一壺咖啡過來。有人哎哎叫著不敢當,他說,「我上星期還學年輕人去做雷射呢。」
不是為了美容,是臉上、頭皮上的老人斑會癢。他說。
*
繪畫課老師說他上初中時,湖南籍老師的鄉音難懂,國文課由班長一句一句正音「翻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他們聽到的解釋是:你老我也老,你年輕我也年輕。「很多年後,我才知道它真正的意思。」
「你年輕,我也年輕」,這樣的解釋挺不錯,與這些「年輕的」老人一起上課,我也跟著年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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