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是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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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就坐在我隔壁。她裹在禮服下的身體繃得很緊，整個人正處於亢奮和緊張狀態，她是這屆金馬獎頒獎典禮中的焦點之一，另一個焦點人物是林青霞，她們都是因為電影「滾滾紅塵」被提名。

第二十七屆金馬獎最熱門的電影就是提名十二項的「滾滾紅塵」，評審團內部傳出一種極不尋常的氣氛，我的朋友導演柯一正在最後關頭宣布退出評審團，他很神秘的打了一通電話給我說，他要去看場電影避避風頭。我的另一個朋友吳念真正好也入圍了最佳原著劇本獎，所以他和三毛是處於競爭狀態，但是事前他說他要去香港寫劇本，很瀟灑的丟下一句話給我說：「如果不幸是我得獎，你就代替我上去領獎。記得上台要說好笑一點的笑話。」

對三毛而言，這是她創作生涯中的第一次為電影寫劇本，可是對吳念真和我而言，我們已經離開工作八、九年的中央電影公司，我們各自都得過了金馬獎最佳編劇，所以在心情上是大大的不同。我和三毛是第一次見面，兩人有點喜悅也有點尷尬，記得她說她非常喜歡我寫的親子散文，她還強調是「真的喜歡」，不是客套話。雖然三毛是我的前輩，但在這樣的場合，我可算是個前輩老大哥了。於是鼓勵、安慰她說：「千萬別在意得獎這件事。金馬獎多少有點嘉年華會的目的，熱鬧一陣就沒了。而且電影這個行業又比文學複雜多了，妳寫得好是一回事，要得獎是運氣加上天氣。歡迎妳和我一樣從文學界踏到電影界，記得，千萬別介意結果。祝妳幸運。反正來日方長，妳這時候開始當編劇真好。」總之，我說了一大堆自以為是的話，我覺得三毛越聽越緊張。

輪到頒發編劇獎時，台上先宣佈了我的名字，我是幸運兒，我衝上台領了我的「最佳改編劇本獎」。我胡亂的說了一些不怎麼高明的笑話，還吵醒了坐在第一排正中央正在打瞌睡的行政院長。我前腳才剛跨到後台，又聽到下一個原著劇本的得獎人是吳念真，於是我又轉身回到台上替他領了獎，我說了一個吳念真前世今生的笑話，說他前世是夜間工作的酒家女，伺候的是酒客。今生的工作也是夜間工作，伺候的是導演和觀眾。台下爆出了狂笑聲，我匆匆下了台。

就像過去許許多多次的經驗一樣，我匆匆離開了頒獎典禮會場，邊走邊扯下領帶脫了西裝，其實我一點也不喜歡這樣虛榮華麗的場合。我不會想要參加慶功宴或是其他相關的活動，我快步走在冬夜冷冷的廣場，那一瞬間，我完全忘了三毛是落榜者，更沒去想她會不會很傷心？因為對我們電影人而言，落榜是家常便飯，是正常，得獎才是中彩券。

二十天後，三毛在榮總的廁所內以絲襪自縊而亡。我當時看到新聞後呆愣許久。是和沒有得獎有關係嗎？我忽然想，也許我應該更體貼一些，在替吳念真領獎時開個玩笑說其實三毛寫得比較好之類的，反正吳念真也習慣我的玩笑。總之，我竟然為自己的疏忽有一點點内疚和自責，直到幾年後我遇到一個和三毛有點像的女孩。那個女孩捧了一束花送給我說是要替三毛送給我的。那個女孩說她是三毛生前的好朋友，三毛曾經告訴她那次金馬獎頒獎典禮的過程中我是如何的安慰她，穩定她原本忐忑不安的心情。三毛要她記得送一束花給我表達感謝。

「這些花都是三毛生前最喜歡的。」那個女孩解釋著。我不是一個浪漫的男人，有時還理性的近乎冷血，可是那一刻，我真的濕了眼眶。

──本文刊載於《皇冠雜誌》2011年1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