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如果你是澳門讀者，你大概已知道黃文輝這星期六出書的大事。
如果你還不知道，請記住：２９日星期六下午４時，黃文輝新書《不要怕，我抒情罷了》出版，作者並主講「一個澳門作家的文學與寫作生活」
＠以下是此書序言，或許可以幫助大家了解這位不可多得的澳門年輕作者
唐朝已遠，但明天依舊在
我一向喜歡陳昇。好幾年前，一位在電視台工作的台灣朋友在我生日時，送我兩張陳昇親筆簽名題字的唱片。據這位好友說，陳昇當時聽到我的名字，就說這名字像古人，於是，他在其中一張唱片上寫了：「展鵬，看來我們都活錯了時代。」
文輝，你活錯了時代
戰戰兢兢地負上為文輝的散文集寫序的重任之後，我想起了陳昇寫給我的這句話。我相信不少多讀了一點書、會寫一點文章的人都曾有「時不我予」的喟嘆，我們總覺得這個時代虧待了自己，我們總想要一個轟烈的時代。然而，在我認識的人中，真正算得上活錯了時代的，卻大概只有文輝一人。
文輝應該活在每一刻都是巨變的五四運動時期，我幾乎可以想像他上街高呼「德先生、賽先生」的激昂；文輝應該屬於二戰時的法蘭克福學派，我幾乎可以想像他逃離德國後繼續批判文化工業的憤怒；文輝應該誕生於嬉皮士時代的三藩市，我甚至可以想像他留長髮吸大麻上街反戰的樣子。總之，文輝無論如何不應活在消費主義埋葬了革命、右派保守勢力抬頭的廿一世紀初，更不應活在萬事講求和諧的平靜小城。
文輝曾有筆名「杜余」及「楊木」等，都充滿古意；我也很肯定不少人光看文章會以為他是一位「耆英」；有興趣的讀者還可以算算文輝在此書提過多少次魯迅與《紅樓夢》。文輝感知這個世界的「參照系統」往往不是屬於古代，就是屬於知識份子的，又或者是革命的：他談到報紙娛樂版的性感歪風時會興起「酒池肉林」、「國之將亡」的感嘆；他談到現代都市的紛擾時會引用老子的「五色令人目盲」；他的外甥女誕生，他隨即想到的是魯迅對為人父親的諄諄告誡；而「哀魯迅、哀五四」更是貫徹本書的情感基調（《哀「五四」》，頁四三；《說魯迅》，頁一ｏ四）。文輝的文字精煉，一望而知是有古文根底，不過，更重要的是，他用了古人的、知識份子的態度去思考去寫作。這本文集有幾個關鍵詞：文學、文化、歷史、知識份子、靈魂、魯迅、穆旦、詩人、孤獨。掌握了文輝對以上幾個關鍵詞的看法，就大概可以初步了解文輝了。
當然，當代思潮亦難不倒文輝，無論是阿多諾的名言、桑塔格的洞見、甚至是Ruth Benedict及Raymond Williams對文化的思考，他都信手拈來。甚至是某些看起來不像是他的領域的著作，他都讀出個人心得，例如張小虹的《情慾微物論》及John Berger的《勢與藝七篇》（Ways of Seeing）。文輝的散文從《紅樓夢》到張小虹，從政治局勢、全球文化到他私密的心情日記，內容似乎南轅北轍，然而，它們都融入了一種「很黃文輝」的風格中－－我會說，那很類似中國傳統士大夫的精神，那是自省，甚至是憂國憂民。
文輝去年接受《澳門日報》訪問時強調西方左派的文學主張──用文學去介入生活、介入社會──對他的文學觀與人生觀的深遠影響。（請參考《介入》，頁一一六。）左派思想遇上了魯迅精神，再加上廣泛的學問涉獵，孕育了今天的文輝，這本文集就是見證。
生命中難以承受的重、熱、苦
因此，無論你是否喜歡他的文字，無論你是否認同他的看法，你都必得承認，在這個時代仍抱緊這種態度寫文章過生活的人是可愛可敬的。而文輝對很多問題的見解，他寫文章的布局，更值得年輕人學習。文輝曾說過他寫的不過是「常識」，但把「常識」寫得那麼透徹的又有幾人？他寫的「全球化與在地化」系列（頁六十八至七十五），深入淺出，旁徵博引，為千頭萬緒的全球化文化問題提供清晰的分析，我認為此文應收入中學教科書作通識教育之用。
如果文字都有重量，文輝的文字是重的；如果文字都有味道，文輝的文字是苦的；如果文字都有溫度，文輝的文字是熱的。（文輝眼中的魯迅就是「苦」的，請參閱《說魯迅》，頁一ｏ四；而他也不喜歡總是冷冷的張愛玲，請參閱《蒼涼原是冷》，頁二七五）這「重、熱、苦」，真的不是每個作者都可以承受。文輝把本書命名為「不要怕，我抒情罷了」，但了解他的人一定知道，他的「抒情」負載了那麼那麼多──關於我們的時代、我們的文化、我們的社會、我們的靈魂。
這是個「我消費所以我存在」的時代，這是個報紙副刊充斥風花雪月的時代，然而，文輝卻用了整整十年的時間去書寫他沉重的、燙熱的、苦澀的文章。他是那種寫作時會把靈魂掏出來的人，他的學思歷程，他的情感探索，他如何看世界，他如何看自我，都表白得直率真摯。所以，當初一看這本散文集那麼厚重，我就知道文輝一心要把他過去十年的思考與情感記錄很完整地保留下來。而我很想告訴文輝，這本文集沒有愧對他本人，沒有愧對讀者，沒有愧對澳門文學。
文輝其實是很獨特的澳門出品。我常常覺得，我們這一群生於七十年代的人，成長於物質豐裕的八十年代，自小在殖民地文化中也鮮有關心社會的觸角，我們沒什麼激情，沒什麼批判的視野，對社會不公的反應遲鈍。對比中國大陸同齡人的藝術創作，我發現他們的大膽、憤怒、尖銳很難出現在澳門人身上，因為我們就是不像他們經歷風起雲湧的時代劇變。不過，文輝深沉苦澀的文章令我重新思考這個問題，原來一個「三字頭」的澳門人可以誓死追隨魯迅，可以滿腦子左派思想，可以不時搬出浮士德思索靈魂的出路。文輝是一個甚有意義的「三字頭」個案，就憑這一點，這本文集已是「抵買」有餘。
可以想像，活在今天的時代，文輝是孤獨的。（是的，是「孤獨」而非「孤單」，請參閱本書《詩人與孤獨》一文，頁一六ｏ）整本文集，是文輝十年的尋問歷程，是孤獨的苦旅。讀這些文章，我有時會隱約看到躲在魯迅銅像背後那個孤獨的小孩。這小孩自小離開父母來到陌生的澳門，他寄人籬下，言語不通，物質匱乏。他一天天的長大，唯有在文學中找到了自我；當同學迷梅艷芳張國榮，他大概手執一本《吶喊》安靜的讀，當朋友傳閱《灌籃高手》，他大概只對豐子愷的漫畫有興趣。他讀了好些書，寫了些很好的詩與文，但他的孤獨仍舊如影隨形。
這孤獨的小孩曾對我說過，寫文章對他來說有點像看希臘悲劇，看的時候滿心悲慟，但落幕後，他的悲痛卻會得到昇華與解脫。於是，他把他孤獨的靈魂掏出來，成為了一篇篇的文章，令我們思考，令我們產生共鳴。因此，我想跟這小孩說，有了讀者，有了我們，他其實並不那麼孤獨。
文輝，你沒有活錯時代
文輝似乎活錯了時代，但他其實沒有。我們這個時代正需要像文輝的人，因為在當今的消費主義、價值喪失、強權當道的社會，迷失的人仍然很多很多。我們需要文輝板著臉的批評、皺著眉的深思。我跟很多讀者一樣，會很珍惜這本文集，因為，那麼重那麼苦的文章放在小小的專欄方框，很容易在我們吃飯喝咖啡隨意翻閱時遺漏它的深意。這些文章合該有一本書的棲身之所，讓我們好好讀，慢慢讀，在夜深人靜時，在全神灌注中。
妙的是，在這本文集出版的大半年前，文輝因為自感文章苦無突破而暫別他的專欄，我真懷疑今天的社會有多少人還執著地以那麼高的標準去要求自己。而文輝叫我寫序之時亦再三叮嚀，要我不留情面地批評他的文章。這句話若出自別人口中，那可能是客套話，但我知道，以文輝的個性，如果我不批評他，他會不開心，覺得我沒有誠意，因此，我還是道出我的淺見。
若要挑毛病，我會說文輝的部分評論文章文人的感嘆有餘，冷靜的分析不足。文輝落筆的姿態，常常是多愁善感，情感澎湃，這就是上文所說的一種文字的「熱」。文輝對社會文化的批評，是愛之深責之切，因此難免感情充沛，而這些文章亦無疑甚有感染力，但是，議事論事有時需要一定的觀看距離，讓讀者能清醒的反思，未必要動輒掀動他們的情緒。而評論文章若以過多的感情落筆，以過多的感嘆作結，便可能會淹沒了作者的精闢分析，甚至抹去了提出解決之道的理性展望。文輝很欣賞南方朔及梁文道，我想這兩位作者在這方面都有很好的示範。
不過，我一點都不擔心文輝沒法更上一層樓，因為他已有繼續進修的念頭，他想在文學以外的領域得到學術的思考訓練。對於這個全新的文輝，我熱切地拭目以待。因為，從他的文學評論集《字裡行間》可見，他寫評論絕對有創見有心思。你看，他根本早已洞悉自己的優勢與尚待突破之處，其實又何需我來說三道四？
「小子，急什麼，慢慢來！」
在第一張唱片上寫完了那句「我想我們都活錯了時代」之後，陳昇在第二張唱片上寫下了這句話：「展鵬：唐朝已遠，但明天仍舊在。」他真的嚇了我一跳，他簡直比白龍王還厲害──當年的我，正需要這樣的勉勵、這樣的積極態度。往後多年來，這句話常鼓舞著我、溫暖著我。
在《不要怕，我抒情罷了》出版的日子，我也把這句話送給文輝。也許，每個人心裡都背負著一個「唐朝」，那可能是不太快樂的童年、一段傷痛的感情、一個不能彌補的遺憾、一個未圓的夢，又或是，一段令人不安的太輝煌的過去。我知道文輝這兩年有點「三字頭的困惑」，不過，就如我曾跟他說的，正因為他對寫作、對工作、對愛情、對生活都有高要求，他才會有這種不安，而這種困惑在我看來，是「很用心的困惑，很努力的困惑」，其實是很積極的。文輝心中的「唐朝」是什麼？只有他自己才最清楚。但隨著這本文集的誕生，隨著他多年的努力被肯定，文輝應該有足夠的力量去擺脫他的困惑，精神百倍地迎向一個全新的明天。更何況，文輝其實還非常年輕！
文輝，唐朝已遠，但明天仍舊在！
２００６年春，於英國南海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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