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留在老家和爸媽同住,讓我們幾個離家在外的兄弟姐妹很放心。而長年在田裡勞動的媽媽雖然幫忙帶弟弟兩個小孩,小朋友上幼稚園之後她就上田去了,小孫子放學之前,她再從田裡回家等候幼稚園的娃娃車。
帶孫子是鄉下阿公阿媽的職責,老的照顧小的,青壯輩努力工作。弟弟的兩個兒子活潑好動,都是抓不住的皮蛋。每次邀媽媽北上玩玩,她都說「我還有兩隻船要駛,不能去」,以台語發音來說,「孫子」唸成諧音就成了「船」。總之,帶孫子的職責讓她放不下心出遠門。
某晚打電話回家給媽媽,聊著聊著,一邊聽她斥喝小孫子「別踩到哥哥」,一邊電話裡的聲音不見了。我在電話線的這一端叫著「媽,媽……」沒有回應,我想媽媽一定是忘了在和我講電話。掛下電話,再撥,電話打不進去,哈!一定是電話放在一旁,當然也忘了關機。打到住壁隔的叔叔家請堂弟提醒媽媽。電話再度打通之後,媽媽說,「佑佑(弟弟的大兒子)在沙發上睡著了,放下電話,拿個被子幫他蓋起來,就忘記在講話了」。
早年祖母還在世的時候,每天早上媽媽要上田,就會聽到她問祖母:「咱娘,我的斗笠在那裡?」「我的雨鞋在那裡?」「我的手巾……」什麼東西找不到就問祖母。這種找東找西的劇碼,每天上演。祖母過世,孩子一個個離家,到後來媽媽問的對象就變成爸爸。總之,祖母常說媽媽沒頭神,現在已是大學生的大侄兒也健忘,國中時的作文寫著「我健忘,是因為得了阿媽的遺傳。」當然,我也得了媽媽媽的遺傳,爐子上的鍋子已經被我燒壞了幾個。因為健忘,媽媽記不得吃過的苦,很樂天,所以我一些朋友喜歡到我家找我媽媽哈啦。
健忘的媽媽,一到田裡可是該發落什麼事情都清清楚楚。爸爸在農會上班,上班前下班後雖也都得上田,但田裡的事情媽媽得更費心。記得我們家和別人家一樣種蕃茄,但是媽媽種的就是特別好吃,所以常被偷摘,這是因為媽媽特別用心,從下種、植苗、移栽、施肥等等,每個環節都不放鬆。
不只是田事,連炊事,媽媽煮的東西也都特別好吃。她包的粽子,蒸的年糕(甜、鹹),所醃漬的醬菜,所做的豆豉,無一不美。作她的女兒,只能感嘆她的慧心巧手。某次,我向媽媽說,妳做得年糕這麼好吃,我們來做生意好不好?她說,年紀大了,只要做給兒孫和親朋好友吃就心滿意足了。媽媽的手藝好,真的大家都愛吃。大嫂有幾年在高雄做自助餐生意,兼賣早餐,所以媽媽每週都蒸好年糕(如蘿蔔糕)讓大嫂回屏東來拿去賣。有一次,媽媽因為田事太忙沒空做,大嫂批了別人的蘿蔔糕來賣,客人一吃就說:我不是要吃這個,要以前的蘿蔔糕!妹妹也說,很洩氣,她回家想分擔一下煮飯的辛勞,煮了一桌沒人要吃,媽媽煮的都是盤底朝天。連小侄兒們吃阿媽做的小黃瓜涼拌,都會高興的在阿媽的耳邊咬出快樂的清脆聲給媽聽。
媽媽超級愛看電視,每天忙完田事回家,吃飯時都是坐在電視機前面。這讓爸爸很不習慣,可是也沒辦法。長年累月沿習下來,現在家人只有除夕夜圍坐一桌,要不然平常都是個人隨性的吃,沒什麼拘束。小阿姨曾說過,在沒有電視的時代,她們姐妹每天挑澆瓜的水已累得半死,可是只要有戲班,不論歌仔戲或是布袋戲,即使快散場前才有空前去觀賞,她們也都不放棄機會。這種對戲劇的愛好,有了電視之後,媽媽更是如魚得水。以前在春節期間電視裡播放平劇,媽媽也是看得津津有味,劇情掌握也是一棒。
媽媽的身分證上寫著「不識字」。1933年出生的媽媽,在日治時期上過四年的公學校教育,可是媽媽說一二年級時老師還教課,到她們三、四年級時都已在跑空襲,(美軍機轟炸)要不就被派到各處去「勤勞奉仕」,沒個穩定的學習環境。媽媽能上學,是她自己爭取來的,外公不讓她上學,要求她在家帶弟妹,可是禁令阻止不了她,只要外祖父一出門上田,她就把背上的弟妹放下來給她的阿媽,一直跑到學校,但往往已是升旗時間,遲到的同學得罰站在升旗台上。放學後,每次都被外祖父打得半死,可是每次打,她還是要上學。媽媽的老師(姓龔)覺得奇怪,叫來問說某某人,怎麼每天罰站都不知羞恥,天天遲到。了解了媽媽的處境之後,她的老師每天幫她開學校小門讓她進入教室躲起來,就不會被罰站了。龔老師是我們村的人,也是我們的小學老師,所以每次看到他我們都叫「師公」,因為他是媽媽的老師。
媽媽學習力強,她常說老師說到「森」這個字時,她往往知道就是唸「もり」,很多其他的字詞都是如此,國語(當時為日語)真的難不倒她。所以老師在國語課會讓她做小老師,或是不用上課,可以到老師宿舍幫忙清潔的工作。二次大戰之後,媽媽就算小學畢業了,可以回學校領取畢業證書,一張畢業證書五塊錢,外公說什麼都不讓媽媽領,媽媽央求她的舅公,舅公說可以幫她出這五塊錢,可是外公說出錢可以,要保證媽媽不會跑去唸中學,所以媽媽的舅公也不敢打包票。外公太了解媽媽媽了,有了畢業書,還有什麼可以攔住她?所以,媽媽算小學沒畢業,無法繼續升學,乖乖在家種田做工。
光復後,曾有一季國語夜學,媽媽也是跑去上課了,她還會唸「我是中國人,你是中國人,我們都是中國人」的句子給我們聽。媽媽講中文沒問題,看中文也沒問題,可是不會寫,但是她會看出某個字寫得不對,也可以和孫子用中文對談。我高中北上讀大學夜間部,這是我第一次離家,每次寫信回家說說我和姐姐求學打工的情形,爸爸說媽媽每次看了信就直掉淚。說不定媽媽不識字看不懂就不會掉淚了吧,當時我這麼想。
南部大學少,南部小孩高中畢業就得離家,提早了和父母分離的時間。現在我們離家很久了,媽媽也都習慣了吧,打電話回家,如果媽媽沒專心在講話,就知道她的心思放在電視劇情上,所以最好別在她看連續劇的時間打電話回家。有時候有的連續劇裡的壞人太壞了,她受不了,所以就關機不看。媽媽是個入戲的觀眾,往往一邊看電視和劇中人對話。
媽媽也常說,她是出世來做工的,她不要活太久,她的理想歲數是六十六歲。媽媽豁達,放不下的是我們,她是個超級老媽,兒女心中的大柱子。現在她七十歲,每天上田、照顧孫子,和村人聊家常,是累了上床時碰到枕頭就入睡的真人。媽媽,媽媽,願媽媽健康長命百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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