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是一家人 黃昏時的樹影再長，也離不開樹的根；你無論走得多遠，也不會走出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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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蹲在地上，拉下鬆緊帶褲頭，光著屁股，小便如水庫洩洪般沖刷而下。

這事一點也不奇怪：
1.我年紀還小，不到十歲，還不太感覺什麼春光外洩的問題；
2.我尿急；
3.這裡是浴室的水泥地板，尿過後拿水一沖就清理乾淨了；
4.時間是一九七○年代台灣，我家僅十二坪出頭，浴室地板屬於可以隨時尿尿的地方。

為什麼不尿在馬桶裡？因為媽媽正坐在馬桶上。我蹲在她腳邊。

天剛亮，窗外光線還是撲朔迷離，我揉揉眼醒來。走到木板隔間後的廁所，早起的媽已先在馬桶上坐著。「我要放尿！」我拉著褲子告訴媽。媽說：「在旁邊放啊！」

廁所旁一扇窗總是開著，後棟人家與我們的屋子間隔才一公尺，十多年後他們才會起高樓，住在二樓的我們，這時還不必關窗，隨時可拉下褲子放尿。這窗戶也是我們家的貓的重要出入口，不管有沒有人在使用廁所，牠都來去自如，可以經由廁所窗戶縱身跳入鄰宅，或是降落在後頭屋子斜斜的灰色屋瓦上。因為常看到家人在馬桶上的姿勢，有一日，這貓也自己學會坐在馬桶邊緣放尿。

我的飛瀑似的尿不斷地濺到媽腳上烏黑的拖鞋，她不在意。可是她突然大驚小叫起來：「妳的尿為什麼這麼黃？！」「我不知道。」不是我故意讓尿變成這樣子的啊！

這一天，她就帶我去看了醫生。經診斷，說是我得到B型肝炎。之後好一陣子，我和一大家子人分食，獨人享用小鍋熬煮的稀飯，還喝了很多很多蜆湯，據說這可以清肝。一點都不記得當時吃的西藥的滋味，因為生病時的食物真好、好得讓人忘了一切討厭的東西！

如果翻開當時四十開外的媽的照片，和她後來六十多歲時所拍的照片，你會覺得影中人判若兩人。歲月真是大衛魔術師的化身，神不知鬼不覺中，它可以變換你的整體外貌和內心。

我們記憶中的媽，是胖胖的，憨憨笑的樣子，是有點舉步維艱的，什麼事都含含糊糊理不清，打電話打到令人生厭的老阿嬤。那是這幾年來她的樣子，好像成了她永恆的形象。這印象，或許比最後她變成一堆略帶著藍色的殘碎白骨，我和哥哥跪著，拿起夾子，把她一塊塊放入骨灰罈的樣子，還令人揮之不去。我們的記憶真有限，近年發生的就是永恆了，那就成為我們一切評價的依據了。談一個不可愛的老阿婆？還不如去談一個無邪的嬰兒、一個有著夢般未來的年輕人！

其實也曾經有一個媽，是瘦瘦的，很警覺的，把一個患肝病的小孩養成胖嘟嘟的身材。

肝病好了幾年後，我一直受到一個問題所糾纏：「你們為什麼要生下我？」沒人回答我。整天我哭喪著臉，對生命生氣。(有圖為證)

許多人讀到芥川龍之介的《河童》都會大笑不已，用河童的生活來對照人類，人類對婚姻與家庭生活的不滿處就明白突顯出來了，河童的生產過程就很令人羨慕：河童父親會對著河童母親的產道大聲問即將出生的小河童：「你願不願意生到世界來？仔細想想再回答我吧！」

似乎很有道理。可是再細想，父母該問的好像不只是這一椿。餵養我時，怎麼不再問我一次我想不想活？教育我時，怎麼不聽聽我希望的方式？娛樂我時，怎麼不徵詢我的喜好？他們給我穿衣、吃飯、拿零用錢給我花用，我好像都沒抗議過什麼。

倒過來說，我好像也從沒被他們問過：ㄟ，怎麼是你來到我們家？你這麼醜、這麼笨、脾氣這麼差、這麼沒責任感、身體也不好，你怎麼不知道要找另外一個地方躲起來，偏偏就躲到我們家來？

最早是怎麼開始躲在妳肚子裡的？實在記不得了。忘了太多太多的事。最後雙手捧抱起妳的骨灰罈，真不敢相信這是一個完整的妳在裡面。以前我在妳肚裡，現在妳在我手裡。

劉大任有一短文引用了朱熹《集傳》解「蔦與女蘿，施於松柏」一詩的文字：「蔦蘿施於木上，以比兄弟親戚纏綿依附之意也。」以蔦蘿來比喻家人一生糾纏的關係，真是言簡意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