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深情遙》讀後（20110208）
中村勝．洪金珠著，綢仔絲萊渥口述，《山深情遙—泰雅族女性綢仔絲萊渥的一生》（臺北：時報文化，1997）。264頁。
一、這是一本特別的女性口述歷史
1995年，學者中村勝、洪金珠調查宜蘭泰雅部落。7月9日在崙埤鄉偶遇綢仔絲萊渥，他的口述簡樸銳利，令他們「全身猶如受到電擊式的興奮莫名」，於是留下了這本口述史。
一般口述史的書籍，會有口述者、主訪者和紀錄者，但這本口述史，有口述者和作者，採用「著作」的方式。綢仔絲．萊渥會的口語有日語、泰雅語、臺語和國語，但他受過日治時期蕃童教育所的教育，所用的文字是日語的片假名。書前照片附出他的手稿筆記，他讀書識字，但不是戰後的主流文字。
何以他能流利的記載他的記憶？作為泰雅族頭目的後代，綢仔絲．萊渥以泰雅族特有的歷史歌謠方式，用日語寫下好幾冊的故事手稿。尤其他能使用殖民者留下的文字，追憶寫下自己與大西光男的愛情記事。
臺灣原住民的口語，沒有文字記載，殖民者的文字就被借用為標記的符號。泰雅族女性綢仔絲．萊渥（漢名賴阿綢，日名山口初美）如此，卑南族的巴力瓦．格斯（漢名陸森寶）亦如此。巴力瓦．格斯以日文平假名為標音標注卑南語，寫下約兩萬字左右的自傳，他在1988年去世，之後手稿才被兒子發現。其婿將其日文手稿轉譯成卑南語，族人才能了解這些神奇符碼的內涵。
綢仔絲．萊渥的日文、日語，由中村勝整理，再由洪金珠翻譯。層層轉譯，仍可理解其記憶的深層。多少這樣的記憶，由於未被看重、未被看見，於是消失了。滄海一粟式的遺留，彌足珍貴。
二、這是一本苦戀的口述史
綢仔絲萊渥（1916-？），一生曾有三個先生。第一個同族的先生，由於善跑，為嫉妬的巫師作法過世，生有長女山口強子。第二個是本書的男主角大西光男，戰後初期留在臺灣八年，正是綢仔絲．萊渥與其苦戀的八年（1946/3/1-1954）。第三個先生是隨國民政府撤退來臺的老兵譚海平。
大西光男是綢仔絲．萊渥一生一心掛念的對象。這份自述記載了他個人的愛情觀，即使了解自己被大西利用，仍不忍分離。他的苦戀陳述下的歷史光影，也及於綢仔絲父親爺亨社、母親卡拉社兩方的親戚，在宜蘭大同鄉、桃園復興鄉、臺北烏來鄉等山區協助綢仔絲與大西在山中流轉的歲月，並記錄山中生活的點滴。顯示綢仔絲的親族網絡，以及生存方式。
能夠從事耕種，能築屋，不怕任何的辛苦，綢仔絲是個能幹的女性。但隨同大西到臺北生活後，山中與都市不同的生活型態，讓他消極到自認無法做好大西妻子的角色。綢仔絲雖抱怨大西不太關心他或利用他，但只要大西回頭找他，所有的怨都可以解消。執守自己的苦戀，為大西生下一子一女（長子秀人，後從譚姓；女兒秀蘭週歲病逝。另有一個流產兒），但終也願意放他回日本，由大西個人自尋其幸福。
作者中村勝等在導言中分析，綢仔絲自小被養成對日本殖民者懷有報恩之情，或許這樣的報恩之情，就整個移轉轉到日本人大西身上。也或許，十三歲之時的綢仔絲，在蕃童教育所與日籍教師的戀情，是他愛情的原型。這段青春期未未完成的愛情，因被族人強壓而停止；之後與綢仔絲有曖昧之情的日本警察椎葉，返日前送綢仔絲日本武士力。戰後與大西遭遇，應是他得以落實與日本人的愛情的機會，是以不顧一切，勇往直前。而綢仔絲生命中一直對日本人心存感謝，包括戰後初期與大西在山中流轉，喝著水管的水時， 仍感謝著日本人讓他們喝水方便。
三、這是一本投射時代的口述史
首先，是從綢仔絲口述中，理解日治時期泰雅族命運縮影。
日治時期，臺灣總督府的理蕃政策，原住民的反抗與順從，原住民部落裡的警察，以及官方推動的集團移住，都有側面的顯現。從狩獵到農耕，產業型態改變，族群生存方式改變，和漢人一樣的定耕生活，會讓泰雅族無法展示他們的優勢。這個部族的命運，一步步的向下。如同作者在頁38的附註中提出的，泰雅語Malakum的意思就是指「連續好幾天，一直潛伏在草叢內守候敵人入侵」，也是泰雅族人的道德意志，也是指「活存下去的意志」。所以原住民出草首狩的習慣在日本時代被根絕後，原住民的共同體活動源也消失了。
其次，是從綢仔絲口述，理解戰後初期的歷史片斷。
綢仔絲將立法委員黃節文當作情敵，有時找上門去當面斥罵，也曾告上法庭。為了讓大西留在臺灣，綢仔絲曾寫信給蔣介石。但從本書的附註中，我們可以理解黃為張群的女兒，以其日語能力，搜查日本人留在臺灣的彈藥武器，而大西則是黃的部下。這段清理日本勢力在臺灣的作為的歷史，被隱沒在歷史的小腳落裡。然而愛戀大西的綢仔絲，心思單純，看不見這些機心與設計。
四、本書的附註呈現了口述者眼中之外的時代之史
這些附註，是兩位作者的專業呈現，很有價值。以下試舉數例。
1、頁37，註5。泰雅族的頭目制度，不一定依世襲或門閥血親。被選為頭目的人，必須能夠唱念該社之歷史，以及記憶各種生活技術，具有傳承口述技能的人才有資格擔任頭目。
2、頁66，註34。日治時期宜蘭濁水溪左岸各泰雅族部落的聯合運動會。
3、頁66，註35。日治時期，崙埤人交易法有三：
一、在松羅官設交易所以公定價格買賣，這種交易讓漢人參與。
二、是涉過濁水溪到天送埤的商店或農家，從事金錢或以物易物的交易，一定要向駐在所申報。
三、小生意人進入山地，潛在旱田或山上做黑市交易。這些漢人，多半是蕃社熟面孔。黑市交易價格公道很多。
4、頁83，註40。戰後初期，舊日軍跑來崙埤社的意圖，是為陳儀搜索舊日軍的武器。
5、頁131，註53。戰後初期，綢仔絲農耕使用肥料，必須到三星（叭哩沙）鄉農會才買得到硫酸錏肥料，蕃薯多半賣給天送埤養豬的客家人。
6、頁144-145，註61。1922年，Donroku社、Taranan社、冷水坑等三社，被遷村至福山的保留地，合併成新Rimogan社。但仍有一部分人留在舊三社原址。尤其是光復之後，有許多人又搬回舊部落居住。
7、頁169，註69。爺亨社水稻耕作，很早就引進耕耘機。
8、頁263，註106。大西在警務處山地課工作，依黃節文指揮進行諜報，黃以中國兒童福利社作掩護，其為警務處山地槍砲彈藥搜索單位的主管人物。黃又利用福利社承接美國對臺兒童救濟物資（衣物、沙拉油、牛奶）等業務。
五、外二章
其一，頁196。大西光男曾在東京接受作者們的訪問。他懂泰雅語。但本書未附上大西相關說法，不知為何？只有頁103，註51，談及大西說法與綢仔絲記憶有別。
其二，林瑞昌，日名日野三郎，但也有誤為日野三太郎；而綢仔絲長女山口強子是生於1936年或1940年？全書附註未一致。（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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