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捷運上讀到菲律賓籍監護工所寫哭號之詩,題為「Migrant’s Cry」,或許可譯為〈候鳥之泣〉。這首詩收入台北市勞工局所出外勞詩選,可惜我無緣閱讀全書,當日在行旅間,又剛好沒有一隻筆把這首詩抄下。
但念念不忘它。原因是它寫出了我對運用監護工的良心不安:他們全年無休、生活全無隱私、長期處於不愉悅的工作環境。這名監護工用英文詩句泣訴:她的顧主從不准她休假,她感到在異域工作像是綿長刑期,病房生活太缺乏隱私,讓她無限沮喪絕望。
即使知道監護工沒有休假是因為支領了加班費,這種良心不安仍然揮之不去。
他們永遠在病床邊。如果說病人是因為疾病之苦而無法離開病床,他們則是因為貧窮而不得不二十四小時守著病人;病人在哪裡,他們就應該在哪裡,形影不離。尤其外籍監護工多半才二十來歲,花樣年華,就這樣數年間圈在一處小空間裡,完全沒有機會明白他們所在的城市景觀及活動,奔騰的青春更難平靜吧?如果他們有幸離開病房,可能也只是到醫院附近商店看看。難怪他們在異鄉,常因為缺乏行走而在短期內迅速發福,一年胖十多公斤並不是什麼稀罕的事。(我們的外籍監護工才來兩個月,就要為她買新褲換裝,因為本來合身的褲子變得太小了。她己胖了四公斤。)
如果他的病人是無法言語又無法動彈的植物人,那永無止境的沉默或許更令監護工難以忍受吧?雖然面對嘮叨多疑的病人也夠辛苦了,但至少那樣的病人活得佷有情緒,而不像是一個完全沒有反應的靜物,夜裡偶會令人生起恐怖之心吧?
------------------------------
五一五午間地震,晚上我一走進病房,護士就笑著對我說:「地震時你們的外勞跑得好快,才一秒鐘就離開了病房。」Wiji告訴我當時她好怕,因為地震好大,她在家鄉沒體會過這種事。三三一時她也證明過她的跑速。
我看看依舊沉睡中的珠珠,不知她在天搖地動的三十秒內有沒有感覺到害怕。過去一年間也發生過較大的地震,六十歲台籍監護工朱阿姨的立即反應是,跳到珠珠身上,俯身抱住她。她希望天花板先壓到她,而不是她照顧的珠珠。
Wiji和朱阿姨是不同的,年齡、國籍、薪資、信仰,一切的一切都不相同。
------------------------------
我問Wiji:妳可以習慣病房生活嗎?妳來之前知道妳不會有休假嗎?妳會不會想休假不領加班費?
習慣了,知道不休假,要領錢。
------------------------------
我告訴她菲律賓人所寫的文字,但她無法聽懂什麼東西是「詩」。她不能體會那菲律賓人的話。
我再告訴她:「妳在這裡要有朋友。」她說她有三個朋友。我說不夠,不只要有印尼人朋友,也要有台灣人朋友。我們也可以是朋友。其實我懷疑,朋友的定義是什麼?我們可以是完全平等的朋友嗎?我們家人到醫院時,她從來不敢坐著。叫她坐她也不敢;我們留了一個小時以上在病房,她也還是站著。
------------------------------
珠珠鄰床老公公叫金盈,據說是中風癱瘓,已住了一年多。他神志清楚,可是已氣切,無法言語。他的痰很多,嘴角常掛著一大灘黃色的口水。如果過敏性皮膚的珠珠這樣流口水沒處理,嘴巴和臉部大概早已全爛了。
小護士們常走過來甜甜地喊叫「金--」,一句又一句叫個不停,爺爺從不理睬。他只是睜大眼睛看人。不想聽時,他會閉上眼睛。
這是一家很小的私人醫院。裡頭的病人幾乎全部戴上呼吸器,由機器監控血壓心跳,身旁無人陪伴。幾乎每個病人都生了褥瘡,身上發出異味。珠珠有Wiji看著,是這間病房唯一的例外。金盈爺爺每天看著Wiji坐在他的旁邊,也看著珠珠,由於兩床間沒有隔簾,珠珠的裸體也在金盈爺爺的一覽無遺中。
這天去病房時,護士告訴我,金盈爺爺變了。一年多來從不笑的他,竟然在這一天笑了。Wiji和別的病房的印尼監護工在他的床前跳舞,他就抿嘴笑了。之後護士再去逗爺爺,他依然閤上眼,不理人。Wiji走過去時,爺爺又張開眼。
第二天川哥在電話中告訴我另一項新進展:金盈爺爺今天把癱瘓的手臂舉高了,他抓住了Wiji放在他身體上方的杯子。川哥還問爺爺,你快活多了吧?爺爺點頭了。他與爺爺開玩笑,快點好起來,可以去喝酒喔!爺爺搖了搖頭。
然後我親眼看到爺爺的笑。Wiji叫他他就笑,她進一步走過去,把手掌放在他胸前,他慢慢舉起手,慢慢地,在最高的點抓住了Wiji的手。
他抓得好緊好緊。好緊好緊。
Wiji叫疼,用力地把手抽回。
我離開病房時,第一次跑去爺爺那裡,向他道別。他的眼神發亮起來。我看到他的嘴角又淺淺地笑著。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