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岸〉第二章
擇與光
一念生,萬物滅。 擇路處,光影疊。 湖水深,凡心切。 誰渡人,誰自劫?
(一)Vermont的春天
佛蒙特州(Vermont) Lamoille County 的山谷是Michael的家鄉,那裏的冬季永遠比春天更長;整整三個月以上的雪季把所有色彩、聲音、和氣味都吞沒了。
父母對三個孩子都有要求,但對他尤其嚴格。因為他聰明、反應快、學校神父都說他「天生適合走學習和研究的道路」。然而,天份往往會成為一種負擔;父親的沉默讓 Michael 在家永遠不敢把脆弱的一面顯露出來,母親的虔誠又讓他養成一種錯誤的信念:「如果我不完美,就是辜負上天的恩典。」
十七歲那年,他靠獎學金離開 Vermont,進了賓州大學。法學院畢業後,他拒絕華麗事務所的 offer(入職許可),反而選擇人權NGO——那是所有教授心中的意外,也是他母親眼中的「天主的召喚」。他在世界各地的戰火與貧困地區工作了三年 。那三年,他看到了人性的極致破碎,遭遇了政策和法律無法觸及的深淵:飢餓、戰爭、無助的眼神。他試圖以理性、邏輯、和法條來修補這些裂縫,卻發現自己只是試圖用膠水黏合崩裂的巨石。
他看過太多破碎。營養不良孩子的遺體被毯子包住、婦女滿身瘀痕、戰亂下的集體創傷……這些畫面像陰影烙在心底,揮之不去。
有一次,他在剛果境內的女性暴力倖存者中心幫一名少女填表,女孩一直顫抖著;他以為是痛,可當他輕聲問:「有人會來幫你、保護你嗎?」
女孩忽然崩潰大哭,把頭埋進他手臂裡。
那一刻他才意識到:需要救贖的不是眼前的人,而是一個被痛苦吞沒的靈魂。
NGO 的同事對他的觀感是「太敏感、太投入」,但也因此,他受的傷最深。
三年後,他終於明白一個殘酷的事實:法律救不了破碎的人。制度也救不了。
他認為信仰是唯一救贖;於是他前往牛津大學,讀神學。
然而,信仰或許能拯救眾生,但不一定救得了自己。
(二)三條康莊大道
2012年,周志東從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經濟系畢業 ;他被視為明日之星,是教授口中的「完美學生」:理性、精準、學術底子好、領導力強。擺在眼前的是矽谷科技新創與金融浪潮 。
畢業前夕,他已經陸續收到三種截然不同的職涯邀請——
第一是NASA Ames Research Center的財務規劃部門(實習轉正)。志東在大二時就被教授推薦,進入 NASA 的財務規劃實習團隊。一開始只是暑期工作,但主管欣賞他清晰的邏輯、冷靜的決策能力,便邀請他在此兼職。
但他逐漸看到了政治的角力、預算的爭奪、利益的交換…。
有一次會議上,一位中階主管拍著桌子說:「我們不是在拯救地球,我們是在搶預算。別忘了這點。」
志東愣住,他第一次深刻感受到:理想與權力之間,其實沒有那麼大的距離。
然而,他並不是不能適應這個世界;相反地,他在這裡如魚得水,讓自己的聰明與能幹成為獨特的資源與資產,他也想目睹「科技政策如何影響人類未來」。
第二條路是繼續深造,以專業的敏銳帶動學術與改革。志東本來就對社會制度、貧窮議題、勞動權益感興趣,教授喜歡他的提問——直面大多政治人物、官僚或企業不願觸及的深層病灶與沉痾。
某次研討課後,指導教授對他說:「Peter,你有研究者的腦,也有改革者的心;你應該走學術,或者進公共政策領域。」
這句話不像稱讚,更像邀請。
教授介紹他參加了幾場學術工作坊,讓他認識了舊金山本地的弱勢社群組織、移民權益倡議者、以及跨文化研究學者。他從這些社群看到另一種「牧靈」——不是宗教性的,而是社會性的。
在一個關於移民政策的座談會上,一位拉丁裔婦女抱著孩子,聲音顫抖地說:「制度會改變我嗎?不會。但是有人願意聽我說話,那就足夠了。」
這句話震撼了志東,讓他理解——牧靈,不一定只限於教堂或教會場域。
第三是矽谷新創公司(AI / Clean-tech / Fin-tech)、還有知名高科技公司如 Apple等。同學、朋友們都爭著往這裡走、幾位教授也鼓勵他走這條路,這是年輕人的熱血與夢想之地,前景似乎無限,更象徵著「華裔成功敘事」。
當他真的拿到這些築夢機會的入場券,他卻想起了 Michael神父。
對許多人來說,舊金山是一座改變命運的城市——科技狂潮、創新精神、自由風格、破與立的交替,都在這裡出現。但對志東而言,這座城市給他的,是三條越走越清晰的道路,而每一條路,都像在等待他回答一個根本性的問題:你想把生命交給什麼?
(三)出現
就在志東在舊金山徘徊未決的同一年,三千多公里外的紐約 Bronx,Michael 神父的生命也在悄然發生變化。
秋天的 Bronx,空氣中帶著潮濕的海味。傍晚,街角雜貨店的鐵門緩緩放下,垃圾車的機械臂撞擊金屬桶,發出空洞的聲響。阮氏勤正在巷口發放教會的急難救助傳單,她是教堂關懷組的小組長,是第一代「船民」,深知在異國土地紮根、生活的不易,因此對越南裔同胞有特別的情感。
她遠遠看見一個瘦削的年輕女性靠著牆邊蹲下,像是體力不支。那女孩臉色蒼白,長髮濕卻不亂,深深的黑眼圈透著疲憊與哀傷,手腕上有剛結痂的傷痕: 才二十歲出頭的樣子,卻像被生活狠狠拖行過。
阮氏勤走過去彎下身,輕聲問:「孩子,你還好嗎?」
女孩沒抬頭,低聲說:「我……肚子好痛。」
她叫——文碧蘭。
阮氏勤沒有絲毫猶豫,便把帶她到街邊的志工休息站,先遞給她一杯溫水,然後跟她說起越南話,可是面前的女孩卻搖搖頭,表示聽不懂。
退休兩年的阮氏勤再給面前的女孩一塊巧克力和她自己準備的零食,吃了一點東西以後,女孩終於恢復了一點體力。
還不到二十一歲,第二次離婚;剛流產,沒有家人。這個出生在美國的第二代船民,從小在破碎家庭裡被丟來丟去,她沒有力氣恨任何人,只剩疲倦。
阮氏勤看著她,胸口突然一緊——因為她看到的是太多越南移民婦女的影子。那一刻,Bronx 秋天傍晚的風仿佛暫停;街道的喧囂與車聲都消失,只剩下一個破碎靈魂的低語。
阮氏勤沒有再問,她伸手,把外套披到文碧蘭肩上。
「跟我回家。先讓身體暖起來。」
女孩的步伐不穩,好幾次像要跌倒;每一次,阮氏勤都不動聲色地扶住她。
「我可以自己走……」女孩低聲說,帶著愧疚。「妳不必什麼都靠自己。」阮氏勤說。
這句話比夜風還輕,卻是文碧蘭整個人生裡第一次有人告訴她:「妳也可以被接住。」她眼眶忽然一熱,卻立刻低下頭,不讓人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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