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家的禮物
（一）老家的磚
見行政系統整合進展已有起色，趁休息空檔，林恩搭上一台前往 Peunayong 的物資車。她想把系統試用成功的消息第一時間告訴家裡的人——尤其是三叔公。
抵達時，整片廢墟仍如海獸咬碎的殘骸；但志工和重建團隊已經進駐，根據堆放的材料與整理出的空間，看得出規劃中的道路和社區配置，大夥有默契地忙進忙出，趁著雨季空檔搶些進度。
林恩很快地就找到了那熟悉的背影，他彎著腰正在倒塌的混凝土塊前敲敲打打；三叔公在整理老林家的紅磚，撿出的每一塊他都用刷子輕輕刷洗過，像對待什麼珍貴的東西。
「三叔公！」林恩喊。
三叔公抬起頭，汗與泥混在臉上，但一看到林恩，他的眼神就亮了。
「恩？妳怎麼來這邊？」
林恩跑過去，喘著氣說：「系統成功了！山區連線、災情同步、行政資料整合……全部連線了！我明天要回雅加達，再把後續流程優化。」
三叔公停了一下，然後笑得像胸口放下一塊已經背了二十年的石頭。「恩啊……妳做到了！妳真的長大了。」
林恩望向他手邊那堆「刷得乾乾淨淨」的舊紅磚。「你在……整理老家的磚？」
三叔公點頭，語氣沉穩得像山。「林家的屋，我要親手蓋，不急。不是圖紙、不是政府規劃、不靠補助項目。我知道這裡的風、這裡的語言、這裡的祖先……我知道這間屋該長成什麼樣。」
他頓了一下，輕輕拍著那一塊塊被洗乾淨的紅磚。「以前我做錯事，把整個家拖下去。現在……就讓我一磚一瓦，把它重新立起來。」
林恩聽著，胸口填滿了複雜的情緒，既感動又驕傲，還有感慨與尊敬…。
「三叔公……我會回來的。聖誕假期，我回來幫你。」
三叔公笑了，那笑像雨後海面的光。「我等妳。」
（二）走向更遠的地方
林恩坐在飛往雅加達的班機上，雲層像厚厚的棉被，覆蓋著她剛離開的山、海、與滿是泥土的村子。
三叔公、外婆、小莉、山腳那一整排冒著雨迎接的人影——在她心中越飛越清晰，而不是越飛越遠。
她打開筆電，找出這幾天處理和紀錄的檔案，包括了災後行政系統流程、跨語言、跨功能系統整合、道路損毀與雨量回報系統、村落分層重建建議……。這幾天的每一個事件、每一個經驗、甚至每一分、每一秒，都讓她深刻體會到：能力在需要的時候展現，就能發揮真正的功效和價值。
「若要真的對家族、對家鄉有所貢獻，讓家園真正站起來，我需要更深的更廣的知識與能力，念研究所——經濟學與公共行政，應該是效率最高的方法。」林恩心裡萌生了這個念頭。
飛機穿過雲層。雖然沒有親身體驗災難，但災難教導了她，讓她從這些經歷中明瞭，未來不只是路，更是一個需要她去填補的「缺口」。
回到雅加達後的一個禮拜，她收到阿凱寄來的第一封 Email。語氣仍像他說話時那樣直接、溫柔、帶著笑意。
「恩，我的腿恢復得比醫生預期快，現在已經能到處走動了。同時，我決定這個禮拜六就要跟三叔公告別了，這幾個月的經驗讓我體會到自己知識和能力的不足；我要回馬來西亞繼續工作，同時打算申請英國的 Public Health（公共衛生）研究所。不知道你以後有什麼計畫，願意跟我分享嗎？」
林恩讀著，胸口有一種無以名之的重量與輕盈。
她回信：「阿凱，很高興知道你康復了。感謝你為我的家園做了這麼多，更為我的家人和家族帶來溫暖與幫助，我們都會記得你。
你打算繼續深造，我真為你高興，你勇於探索又有熱忱，公共衛生結合你的專業一定會給你打造出更紮實且能真正有所貢獻的未來生涯，我為你的決定感到驕傲。
我已經回到雅加達繼續工作，這幾個月的經歷也讓我思索繼續往前走的可能，我也正在準備申請英國的管理研究所。到時候……我們或許會在更遠的地方見面。」
她沒有承諾，但也沒有關上門。
兩人的人生，像兩條被潮水捲走，但可能又將再度靠近的路。
（三）那年聖誕
林恩搭上山區行政中心派出的皮卡車，沿著濕滑的山路一路往 Gayo 部落上行。
這是災後第一個聖誕節。雲霧貼得很低，像要把整座山團團環繞。
遠遠就看見山腳外婆派來迎接的族人。海嘯之前，她從沒想過有一天會這樣「被迎接」回家。
車子停妥時，小莉已經搶先一步往她奔來。
「小阿姨！」
她抱住小莉，感到那份被命運撕裂後又被縫回的溫度。
到了外婆家，外婆已在門前等她。
在 Gayo 高地，村落會在重要年度轉換、豐收後、或重大事件（戰後、災後）舉行 Kenduri Kampung（感恩宴／祈禱會）。長老們決定今年的Kenduri就在聖誕節前夕舉行，一方面是感謝過去一年上天的保護，災情後的重建順利；一方面祈求新的一年、下一季平安，並為村落的祖先、長者祈福。
村落的感恩慶典就在部落行政中心的空地，小棚下擺著苦瓜葉、椰子花、山藥、姜黃飯等等慶典食物。林家的人、外婆的族人、救援隊志工、行政中心的朋友、一路幫忙的鄰人…大家都來了。
族人聚在一起唱祈福詠唱，像是用歌聲把這片土地重新點亮。外婆牽著林恩的手，帶她走到祭桌前。「恩，這是妳災後第一次回家。今天不是祭典，是感恩。感謝上天留下你，也留下小莉，也帶你回來。」
外婆的聲音帶著歲月的風，也帶著災後不曾熄滅的火。
林恩眼眶一熱。
三叔公站在人群後方，他像往常一樣安靜，但這一次，他沒有被推到最後；有人甚至讓出位置，讓他靠前些。
林恩看著這一幕，心裡明白：這不只是族群融合，而是心願意打開後的真正的接納。
祭拜時，她閉起眼；火光照著她的臉和全身，也照著這幾年家人的離散與回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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