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将軍安顿了鳯喜，派車去接大娘．四個護兵到了大喜胡同，大娘正收拾東西，聽到将軍找人，忙把北屋東屋全锁上，把衣箱也锁了，坐上車出胡同．胡同外賣西瓜的靠墙吆喝着：塊儿大唻，沙凌凌的瓤儿赛过冰糖！賣白蘭花晚香玉的也来了，都瞧了大娘好幾眼．大娘跟着護兵到将軍府．席上客人早散了，两溜十六圈楠木圈椅，原本摆在待漏临朝墨龍大画那間正廳，也搬回去了．大娘跟着穿过树木山石楼台房舍，一塊白石横架上，披下一片蔷薇花帐，绕過花帐由垂着葱绿撒花軟帘的偏門進去，四面墙壁玲瓏剔透，琴劍瓶爐，都像贴在墙上．地下是碧绿鑿花的青磚．屋角小小一张填漆床，大红销金撒花的帐子，四角從天花板的铜钩上懸下来，床的对面有面大镜子，一推就開了，是道镜門．镜子前立着一架黑漆铜钉花腔令鼓，另一面墙挂了幅单條，上面画着嫦娥，身边带着一個小丫鬟，身後随着位女仙，也有一個丫鬟，捧着一只长长的衣囊，画的左上角是两句诗，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鬥嬋娟，画旁還有一只鳳尾短琴。
夜深得天空彷彿一塊墨藍的玻璃，嵌着澄黄的金丝月亮．胡同裡因端槍巡守的護兵多，賣煮白薯和馄飩開锅的挑贩都不願来，静得针掉在地上也听得见．鳳喜躺在帐裡睡着了，密严严盖着一幅白绫滚杏红细边的被子．床前兩個從尚师长那兒临時差来的老妈子守着，大娘觉得面熟．大娘正想上前去掀帐子，老妈子推镜門出去，端来一把乌银梅花壶，一只小小的海棠凍石蕉葉杯，低声对大娘道：刘将軍说沈姑娘心口招凉了，喝点合歡花浸的热酒會好些，待會她醒了就倒些給她喝吧，若冷了就再拿去温一温．另一個老妈子托盘捧来一個银螺丝盖的玻璃瓶，瓶上贴着鹅黄笺，笺上写着桂花清露，也对大娘道：刘将軍说沈姑娘气血激在心裡，若她渴了，就挑一茶匙化在温水裡给她喝．大娘問老妈子道：這是刘将軍的屋子吗？老妈子道：不是！刘将軍的屋子在天津，听说也不小，幾十個下人，太太离开以後就没人住，這儿是北京的官邸，大娘你瞧瞧，這屋子多好，沈姑娘若跟了将軍，那真是造化．
大娘默然，問道：刘将軍上那去了？老妈子道：公事開会去了，大概今天到晚晌都不能回来了，他常開会開到天亮的．到了下半夜，一個老妈子出去睡了，另一个老妈子端了张藤皮躺榻給大娘道：将軍吩咐了，只叫你来陪沈姑娘，可不许多话，要有什麼话，等将軍回来當面说．也自去睡了．大娘昏沉沉半寐半醒，不敢真睡着．鳳喜却醒了，见窗外都是護兵已經明白大半，趿了拖鞋下床将大娘摇醒，贴着大娘的耳道：别说话，防着人偷听，妈，要出去是不行了，回頭你去找關关大叔，想辧法救我，我不願留在這儿．鳳喜说完溜回床上装睡。
天亮了些，照亮窗外不遠處滴绿生凉一叢竹子，遊廊上一陣脚步声．老妈子敲門道：刘将軍回来了！一個捧来一铜盆洗脸水和香肥皂，一個端来一碗荷葉粳米粥和一碟鲜竹卷．大娘回身一看，刘将軍推開镜門站在眼前，卓尔不群琴剑书生，竟是个好样的！身後跟着護兵．大娘见了他，一肚子打算质問的话说不上来．
刘将軍把圆盤軍帽摘下笑道：你就是鳳喜的妈？大娘答了個是，情不自禁手扶着躺榻，向後退一步．刘将軍突然撂下笑，换了霜寒一张俊脸敛声問道：你看這地方還行吗？你觉得沈姑娘跟了我吃亏吗？比跟了别人差吗？你回去仔细想想，我只说一句话，我若决定要一個人，必是决定了好好待她．大娘抬眼望着他脸上摄人魂魄的威嚴，不禁打了个冷颤，低頭又應声是．刘将軍再道：我讓人送你回去，你可以先回去歇歇，把鳳喜平常梳頭妆扮的東西都带来，晚點再回来，我还有话跟你说，我留她到现在一寸也没動她，还不相信我的诚意吗？我若只想佔了她的身子，不是這樣的做法，还有最后一句，我要的人，谁也别想抢，我是要定了！你相信吗？我能为她杀人。大娘不敢看他只偷眼瞧着鳳喜，见她毫無動静，回了刘将軍的话，随護兵坐車回家，一到大喜胡同，见護兵走了，立刻拿了家树留的地址雇車上關家．
車一直拉到關家院子，門樓裡寿峰正教秀姑练顶玻璃宝塔，地上一盏铜灯，两只花瓶，四個大玻璃杯，十六個小玻璃杯，五塊玻璃和一根木棒．秀姑頭顶着木棒，在棒子上放上一塊玻璃板．晃稳了，就摆上四只大玻璃杯，再架上一塊玻璃板，然後摆上花瓶．再加一塊玻璃板時，又摆上铜燈，已经摆了三尺多高了，彷彿一座玲瓏宝塔．秀姑顶着木棒笑，寿峰逓給她一只口琴，秀姑正凑上唇想吹，见大娘走進来，拿下木棒，诧異地迎上前道：大娘怎麼来了？将花瓶铜燈玻璃杯都放回地上．寿峰迎上前道：嫂子稀客，有话屋裡说！轉身掀門帘讓進屋．秀姑到厨房斟了杯茶給大娘，见她脸色不對，忙問道：出了什麼事儿嚒？大娘没事不會来！娘向屋裡巡了巡，秀姑讓大娘在饭桌边坐下．寿峰望着大娘道：都是自己人，也不拐弯抹脚了，有什麼要我關某賣命的地方，儘管直说，沈姑娘呢？就你一個人来？大娘迟疑地道：無事不登三宝殿，我是狗急跳墙，人急悬樑，若不是為丫頭，我真不願拖累别人．把刘将軍搶了鳳喜，玫瑰露裏做了手脚，现在軟禁着她的事说了，先前在尚家打牌和後来聽戯，却全略去了没提．
寿峰聽了，一句话也不吭，咚的一聲，桌子一拍．秀姑给大娘倒的一碗茶，桌子一震，杯子鐺啷震倒，溅了大娘满袖口茶水，秀姑忙回房找手绢給大娘擦抹．寿峰跳脚道：這是什麼世界！北京城裡，大总统住的地方，光天化日搶人，还有天理王法吗？换了别個地方，老百姓能过日子嚜？大街上有的是好看的姑娘，见了随便就搶嚒！我砍了他，我把他腿给卸下来！秀姑上前使劲捉寿峰的手道：爹，你這是咋的？又嚷又跳的，别嚇着了大娘，幸虧我和大娘说过爹的火爆脾氣．寿峰让秀姑一劝，猛然向後一坐，长條板凳咵啦断了，人跟着断板凳坐倒在地上，大娘愣住了．
寿峰站起来坐到門边那张小板凳，伸长了两脚，见长條椅断成两截，手拍着大腿，腼腆地微笑起来，對沈大娘拱拳道：嫂子别见笑，我就這点炸药似的火性，改也改不了．不等沈大娘答话，沉声道：這事怕得先下手为强，马上就得動手，遲了可来不及！無论如何，都得想辧法把鳳喜姑娘救出来，不过指不定闖上多大的乱子，今晚二更天前，嫂子收拾点细软，上我這儿来等着，後頭一拐弯就是城墙，我预備两根长绳子把嫂子吊出城去，我还有個徒弟，住在城外大王庄，让他带你住上幾天，等樊少爺来了，带你們回南，或者暂時住在城外，你瞧成嚒？大娘道：将軍府裡裡外外都是挂盒子炮的護兵，救得出来嚒？寿峰道：就别管了，得委屈嫂子在我這儿吃顿便饭，引幾個朋友嫂子见见，到時候知道是自己人！伸手從裤带子上挂的舊褡裢裡，摸出一塊大洋钱和些零碎铜子，交給秀姑道：你把葫芦提了去，打上二斤白乾，多的全買菜，買回来了，讓嫂子帮着做．披了件蓝布大褂就上天橋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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