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師长带的軍隊正调防駐紮在北京西郊，師長公馆设在東城根趙家樓胡同，東口是北總布胡同，西口是寶珠子胡同，都住了不少北洋軍政府的大腕儿．黄鹤声跟的是姨太太，當然跟着尚師長跑，夫人向来是當權派，他也因此常在尚師长眼皮子底下忙活，也算個编制外的副官．黄鹤声一回公馆，恰好尚師长有事叫辧，放下帽子和扇子整了一整袍褂衣角，畢恭畢敬到上房见尚師长。尚師长道：找了半天人了！黄鹤声不等他把一句问完，涎起脸笑道：師长上回吩咐要找的人，可找着了，今天就是為了這事儿出去了一趟。尚師长道：大帅眼光是很挑剔的，二太太他都未必看得上。黄鹤声道：這個准好，模樣不必提了，她先也和二太太一樣唱大鼓書的，如今又上了學堂，透着文明氣，看着像個官家大小姐，光提那性情儿，现在這世道，就不容易找得着，要是没有個過人之處，那敢給師长您提呢．尚師长将嘴唇上養的菱角鬍子，左右顺了兩下，北洋軍裡的親日派，就流行養這種看着像牛鼻環的鬍子，笑道：口说無憑，我得先鑑定。黄鹤声道：都給師長和太太辧好了，沈姑娘的三叔
，和鹤声是至交好友，只要鹤声说一聲，他是無不從命，但不知師长要安排在那儿见她？尚師长道：把她叫到這儿来，難不成還我去见她？黄鹤声道：沈姑娘是個還没開脸的閨女，害臊着呐，好端端的叫人家送来看，可也说不過去，萬一她真成了大帥夫人，咱可就不好意思，若是有太太的命令，说是太太讓她上公馆来叙叙舊，那面子上好看些．尚師长道：這话也是，你倒是想得周到，你讓二太太看着辧吧．他那牛鼻環式的鬍子尖，笑着向上耸了耸，露出一嘴黄亮亮的金包牙，也是北洋軍裡最時髦的包金玩意．黄鹤声约好了隔日下午把鳯喜接来，立刻就派人再去一趟大喜胡同，把三弦请到尚宅，引了他到自己卧室谈话，前後谈了约莫個把鐘點，又赏了三弦兩件穿舊的绸衫袍褂，先支給他一百塊錢，三弦见事情意外顺利樂不可支
，黄鹤声因要出門，就让他同車顺路載回大喜胡同．
三弦下車喊了半天没人應，自個儿開了門進去，老大的不高興，站在槐树下就嚷起来道：大嫂！你咋的不給我開門！没瞧见我是坐汽車回来的嚜，今天我算開了眼，嘗了鲜，坐上汽車了，我沈三弦這还是大姑娘上花轎頭一遭咧，黄爺算待咱真不错
，他做了官都還拿咱當回事儿，又请吃蟹黄包子砂锅白肉，又專差了汽車送回來，真是難得有情有義的！沈大娘才拿了箩筐，将自家棗树上收得些金丝小棗，找太陽大的角落晾晒，院子裡邊看光影邊啐道：呸，别丢人现眼了！就请你吃了一回馆子
，坐了一趟汽车，就狗肉上秤似的，财主門前孝子多，趕明天人家要是給你個百儿八十的，你没老子了，是不是得把人認了當老子跪！三弦連珠炮般轟道：百儿八十
？那算啥，我想着千儿萬儿的咧，人不説不知，木不鑽不透，怎麼跟你就説不清楚呢？嫂子死守着樊少爺那幾百塊钱，就不知道趁他不在多想點活路嚜，钱多還怕燙手嚒，你娘儿俩樂意不樂意，我是管不着了，可人家交代了讓我回來说，明天尚師长的太太雅琴，想瞧瞧舊日唱大鼓的小姐妹們，指名了要接鳯喜，師长有多大，嫂子大概還不大清楚，若拿前清官爺比一比，准是朝珠顶戴的二品官呗，人家要派汽車来接鳯喜，多大的面子呀，鳯喜若是不去，往後大夥在天橋還混嚒，鳯喜找到主儿不混了，可也得替叔叔我想想罷！沈大娘放下箩筐，用手扒了扒黄澄澄的金丝棗道：我就不明白，從前咱們和雅琴就没啥来往，這會子她做了官太太，倒會和咱們沾親搭故，有這回事儿嚜？我不信，我可没辧法這麼自個儿往自個儿脸上贴金，贴得忘了鼻子眼，你這巧嘴八哥再會说，也说不過潼關去！我瞧丫頭就不會吃你這一套，她肯定是不願去．三弦道：我也是這樣想啊，可今天黄爺確是特意把我请去说的，假是一點也假不了，雅琴二太太咋的單單念到咱？去一趟不就知道了嚒！要真有不合適，下回不去就是．大娘把颗金丝棗餵在牙缝間啃道：丫頭恐怕不會肯．三弦伸手在荷花缸裡拔了一長柄荷葉，擎在頭上當傘耍道：嫂子，這我可就得说你的不是，她是個不懂世道的，難道嫂子也不懂嚜？你也不替她多想想，樊少爺若有個三长两短，丫頭没得替他误了前程？反正明天人家的車准来接，我可把话带到了．沈大娘撂下棗子，進屋拿鹅毛大扇來，搧着風道：呸，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什麼三长两短，你會不會说话！要说你這搞惯了冷尿饿屎窮撒谎的，你的话我還真瞧着靠不住哩，樊少爺是動了真情的，牢靠得多，要有這種日子，咱就挺受用了，不圖别的，不過，若是人家真派了車来接，那倒是不去也不成，真說咱不識抬舉，太得罪人也不好，人情留一線，日後好相见，何况是鐡狮子胡同軍政府的人，不也是替樊少爺得罪人嚒？按理起碼是该去一趟．三弦弯身也掐了颗金丝棗扔嘴裡嚼，呸的吐出一只核，笑道：我就知道嫂子是個知情達礼的，只要嫂子别攔着，我有辧法讓她去．大娘和三弦在院裡说话，鳳喜在屋裡寫字，已经聽到了，起身推窗斥道：媽，我不去！我還上學．三弦怕鬧僵臉，對着绿窗格子陪笑道：得！不去就不去．
隔天三弦起了個早，兀自拿了把大掃把，将院子落葉掃成堆，大娘起来開門瞧见，笑道：哟！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唄！早起幹活，死路走活，合着咱家是要發財了，三叔一大早起来给我掃院子。三弦笑道：三代不出娘舅風，我本來就是勤快的嚒，今儿也不知道怎麼着，天濛亮就醒了，掃掃院子，帮帮嫂子，也是该的嚒，平日就你一個人裡裡外外忙着，我是也该替嫂子多想着點了．沈大娘進屋拿了面小圆镜子，走到槐树下，照着晨光吐了些口水在掌心裡，把鬢髮捫得一丝不苟笑道：那我的好日子可快了唄，三叔良心發现，就算是做了些黄泥饅頭供佛，看着也開心得多！我這拿水梳頭的賣油娘子，以後是不是也能拿些桂花油，玫瑰油的搽搽頭了？三弦揮着竹掃把笑道：那還用说，什麼油都使得！又举了掃把朝鳯喜屋子指道：她起來了没有？二太太那儿，她可是不能不去，你得帮着，咱现在好好的也做做体面人家，结上幾户衙門親，樊少爺回來指不定還高興呢，人抬人高水抬船高．嫂子是個心靈手巧的，什麼事儿瞒得過嫂子，你说我這话對嚒？大娘把圆镜子举高了，東挪西挪地照道：你這人睡個觉醒来一好全好的，肯做事，说话也中聽多了。三弦笑道：一個人豈能糊塗一辈子？總有一天明白過來，要说嫂子這些年給我嘘寒問暖裁衣绱鞋的，我心裡就明白嫂子的好處，那是雪天喝熱茶，烫都烫在心頭，将来我若有點前程，不再坐階沿喝冷酒的，就是拿我給嫂子渥脚暖被，我也心甘情願．沈大娘瞪三弦一眼，啐道：去你妈的王八蛋！你把嫂子我看成什麼人了！你不要臉我还臊着呢
，給丫頭聽了像话嚒！三弦拜個萬福涎臉道：她很快就有人家了，嫂子難道跟着去嚒？那會有好日子過嚒？嫂子自個儿多想想．大娘又擎起小圆镜，對着镜子一怔，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放下圆镜上厨房打了盆水，扭了身子端回北屋子房裡．三弦见状也不好意思再说，拿簸箕装落葉扔進秽土筐子．
過了一會鳯喜也起床了，也到厨房端了一盆水，正要朝北屋子去，三弦從房裡出來道：侄姑娘，今天起来得早哇！你瞧，叔叔今天掃得院子乾净嚒？鳯喜将嘴一噘道
：乾净．拿了盆不理，逕自回屋．三弦努了月琴，端了饭廳那把白藤皮摇椅，在槐树下端坐着踢腿撥弦，胡亂哼着，见鳯喜衣衫晃動，立刻丢下月琴，站到石階下頭月季那盆青花瓷缸邊，嘩啦一声，一盆洗脸水照頭潑过来，一件蓝竹布大褂全淋溼了．鳯喜站在房門口，手裡捧着白搪瓷空洗脸盆，诧異地叫着：叔叔怎麼不閃着點呢？真對不住，我没瞧见你站着，快脱下来，我给洗一洗晾一晾，一会就乾了．三弦笑道：没事儿，這件大褂穿了好些天了，反正是要洗的，不礙事．鳯喜嗔道：我天天這時候潑水，從来也没事，怎麼今天叔叔站在這儿等我潑呢？三弦笑道：我是望眼欲穿，就等侄姑娘一句话，尚大人府上，你是去是不去呢？鳯喜正容道：是你答應了去的，我没要去，叔叔自個去吧．三弦道：人家请的不是我，要请的是我，
早去了，這事儿叔叔真是顶了石臼做戯，吃力不讨好，雅琴二太太跟你是熟的，你若不去，叔叔不好做人！鳯喜低声道：瞧叔叔一身溼的，先去换件衣裳再説罷．
三弦讓鳯喜澆上一盆冷水，自回房去先将衣衫换了，装着抽烟找取火儿，歩到北屋子来，隔着門輕声道：嫂子，我去給黄爺通個电话了．大娘摇着鹅毛大扇走到門口
，扇子拍上他的肩道：給黄爺说啥？那鹅毛尖搔着颈脖，癢得人渾身就像上了插销灌了電．三弦打了個喷嚏笑道：讓尚大人派車来接侄姑娘啊！鳯喜出来微愠道：叔叔幹嚒老蘑菇這事儿！我说了不去。将杏黄門帘一撩，頭髮一甩轉身就回睡房．三弦看她僵着脖子一臉愠色，怕事情又要擰了，犯不着和她决裂，還全指望她咧！站在北屋子門前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只管抽着烟卷，對大娘使眼色．鳯喜在房裡叫道
：你别拿妈做晃子，你想巴结官家巴结濶人，你儘管去你的，讓我给你穿针引线，我不願意，你别逼着我．三弦不敢做声，給大娘使了眼風就溜出白墙門樓．
三弦出門一趟到了吃午饭才回来，见鳯喜坐在饭桌前不理他，自和大娘笑道：嫂子下午若要出門的话，就出門去吧，我在家看一天的家得了。大娘口裡正嚼着一筷子鹹菜肉丝，對三弦摇了摇頭．三弦道：二太太就只说了要侄姑娘去，要不然，你也可以跟了去，见識见識什麼是侯門大院的，可话说回来，往後機會有的是，侄姑娘和二太太来往熟了，就和自個家一樣．三弦捧着碗轉着筷子，下巴直伸到碗中心，朝面對面坐的鳯喜瞅着，鳳喜仍是不理，悶着頭吃饭，三弦将筷子有一下没一下的轉着，笑道：黄毛丫頭十八變，侄姑娘生得真是體面．怪道谁见了都喜歡．鳳喜把一碗鹹菜肉丝拌白麵疙瘩全吃完了，放下碗话也不说就回北屋．三弦侧身贴着沈大娘的耳道：嫂子，你可千萬别讓她不去，我可求着嫂子您了．说着拿筷子在沈大娘翘得高高的绣花鞋尖上一盪一戳，夹了筷子拿手指往趾缝裡一捏，沈大娘差點没醉倒道：你幹啥！手上碗一扣，筷子一摔，睨他一眼道：下作東西！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嫂子的名節還要呢！三弦一看四下無人，笑道：我是好意，嫂子的名節可不就是我的名節．大娘拿鹅毛扇照脸打過去，呸道：自屎不覺臭，滚遠點罢！摇着扇子也自回房，丢下一桌湯水菜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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