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8.5.Mon. every where every moment when my mind is free.
我沒有辦法睡著，所以半夜裡從空盪的床空盪的房間出來，坐在陽台上抽煙，煙被水氣屏壁回來，形成一片有氣味的霧，夜裡竟是那麼的冰涼，寒冷從每一根毛髮的底部爬行向上，鑽進我的寫肉裡，激起我皮膚裡的每一個疙瘩，讓我像寒風中無毛蔽體的癩痢狗一般，瘋狂顫抖。然而我分不清楚，是這裡實在太冷，還是某種內在於我的東西，像冰箱裡的冷媒，冰凍了所有的感官。方才我躺在床上用厚重的棉被裹住自己，仍然覺得好冷，所以我起了身，倒了一杯熱水坐在那裡。一邊顫抖一邊抽完了煙，我回到房間，想要拉下百葉窗嘗試睡覺，卻如何也拉不好，拉百葉窗需要技巧，斜斜的用力一拉，再快速的溫柔的放手，我拉了一下，放不下來，只好再拉再拉，一直拉到無處可拉了，終於落下了一點點，這樣折騰了許久，至少也有十幾二十分鐘，終於放了下來，是的，我的確不懂放手的藝術，我不曉得怎樣做以防止傷害自己，或是說我知道但不願意去做，我並不是樂衷於傷害自己，而是除了傷害自己，沒有別的路好走。
當你這樣說著訣別的話，最聰明的方法就是告訴你，是的，我也打算離開你，你是一個非常可恨而且自私的人，一個糟糕透頂的人，我應該與你大吵一架，應該狠狠的掛上電話，在面對你時獲得多一點尊嚴，但其實我明白那無濟於事，毫無意義，不管我多麼逞強，如何在你面前假裝強壯，其實對你對我都沒有意義，對你來說，你已經放手了，我如何對你都無關緊要了，而不管我如何在那個時刻中表現，其實我仍然避免不了痛苦，所以我選擇丟出所有手中的牌，釋放一切我所保有的，連尊嚴我也不要了。
現在痛苦慢慢消褪了，悲傷才慢慢浮現出來，我才能真正的哀痛，昨夜我痛苦得難以成眠，甚至肉體也隨之疼痛起來，不管我怎麼躺臥，總是覺得某個部位痛得不得了，只好一再變化姿勢。後來我終於睡著了，睡眠是一種奇妙的東西，不論多麼痛苦，疲憊到了最高點，終究還是睡得著，飢餓也是，我仍然感覺到飢餓、感覺到疲倦，好像即便我的靈魂處在巨大的痛苦之中，我的身體仍掙扎著要生存，我努力回應它的需要，我躺在床上努力睡覺，我努力咀嚼我送進嘴裡的食物，我會努力活著，努力的行走，睜大眼睛，看。
我有多麼的瞭解你，現在都獲得了證實，在你說出口之前，我就已經知道了，也許是電話裡說的話畢竟比較無關痛癢，我能夠想到的，總是那天我們相處的時候，你的表情。你大概不曉得，我在那時候就看穿了你，雖然你會辯解，那時你還沒有做這樣的決定，但其實你已經做了打算，你在告訴自己你不能做到，你在告訴自己你想逃走，我都明白，我說我瞭解你，不是嗎？是的，我瞭解你，我瞭解整件事，我不瞭解的是我自己，就像即便你所說的話都與你實際的行為違背，我仍然選擇相信你，我違背理智違反所有偉大的女性主義教誨違反我早已明白的對男人的洞察，我相信你，我不相信的是自己，我不相信我自己能夠控制自己，我不相信自己能夠幫助自己做正確有益的事，每次我的理智嘶牙咧嘴地要求辱罵你，我卻聽見自己的聲音跟你說：是的，我可以忍受，我什麼都料想到了（請傷害我吧！）。那天當我又放棄了一部份尊嚴，向你提出一個提議，我說我希望和你一起工作，因為我以為我可以向你證明，我可以不是你的負擔。但是你卻非常冷漠的告訴我，如果要那麼做，我就要忍受更多。我不能明白，你為何總是要提醒我，會有多麼痛苦，我做了選擇，我的確無法預期到會有多麼的痛苦，但同樣的，即便你一再提醒我，痛苦還是會來臨，還是一樣難以承受。我選擇了你，卻沒有選擇痛苦，我因為愛情而鼓起勇氣，冒著所有的危險：屈辱、痛苦、消耗，我鼓著所有的勇氣去迎接命運，如果說我真的要求了你什麼，我只要求你努力的比你現在多勇敢一點，為愛情而勇敢。
昨天夜裡你甚至告訴我，我不應該自以為是你最愛的人，可以用這樣的方式傷害我，你仍然希望我相信你是為了我好才做這樣的決定，你可以因為我影響到你另一邊的生活而決定放棄我，卻仍然希望我相信你關心我，沒關係，我仍然選擇相信你，除了相信你，我找不到其他正面的方式來渡過痛苦，痛恨你辱罵你否定你太廉價了，雖然我失去了所有的尊嚴，生活在屈辱之中，但我仍選擇無條件的寬恕，這不是德希達給我們的偉大啟示嗎？如果他的來源是宗教，是不是或許我比你更明白宗教的精神，雖然缺乏一個哭泣悲嚎時可以依靠的上帝，缺乏痛苦憂慮時可以安慰的禱告，缺乏生活著而在一草一花中體認到上帝的愛，即便在受傷受苦無可蔽體的痛楚羞辱中、孤獨的隱忍承受，我仍然選擇寬恕，而不是仇恨。我所感到的只有單純的痛苦，是不被愛、拋卻的痛苦，之外沒有別的，以至於沒有人可以安慰我，沒有話語、沒有聲音、沒有事物可以安慰我，有的頂多是慰藉罷了，只是一根驕寵自己而多抽的煙，不勉強自己準時入場的研討會，在窗口多待的五分鐘，走過之後的回頭，我放任自己留戀，放任自己利用所有時間用書寫自我拯救，只是這樣而已。
有時候嘲笑自己居然還有百分之一的幻想渴望奇蹟出現，一個戰爭一場災難一個啟示，一個能夠像傾城之戀裡的石牆，在平安無事裡警告勾心鬥角的戀人，當世界倒了、毀了，或許這個石牆還在那裡，如果他們在石牆下重逢了，或許會對彼此有一點真心，多麼可笑不是嗎？我脆弱的通俗劇的性格，用冰冷世故的外表默默在心裡保有小女孩幼稚的信心。昨夜真正無法承受的那幾個小時，我很想打電話吵醒我媽，我想用脆弱可悲的語氣快速的制止她不耐煩睏倦的聲音，我會說我撐不下去了，我要瘋了，求妳說一些好聽的話給我，求妳，愛我吧！事實是，我甚至不敢向她要求愛我，要求她瞭解我，或許我對你的要求真的太高，我不該要求你愛我，不該要求你的理解，我應該像流浪的、面帶哀淒的雜種狗，想辦法滿足於別人施捨的一點點養分與愛情，然後就耍賴般一路長大肥壯了起來，我應該把要求放得再低，把滿足的額度壓得極小，那我就會活得快樂、帶著屈辱，活下去。
我想著那最後一天的相處，帶著那種困窘的偷歡，像是執意要盡興的小孩牽著不耐煩的父母的手，堅持要玩盡所有的遊樂設施，是那種堅持的自我欺騙。我們從咖啡館裡搖搖晃晃的走出來，你嘗試牽住我的手，只是為了表示親暱罷了，我清楚的感受到你的不自然，和你表現親暱的刻意，我努力的想把這些感覺拋在腦後，努力想繼續牽住你心不在焉的手，終於到了我自己都無法忍受的點了，所以我捏了你的手，我假藉要收雨傘而鬆開你的手。但是我多麼希望，你能夠再次牽住我的手，即便還是一樣的不自然和心不在焉，即便很快的，我又會忍受不了而放開你的手。我希望跟你約定，一起走到我走不下去的時候，就在這一段裡，陪著我，為了我，勇敢一點。而你輕易的放手了，就這樣放開了我的手，讓一切都失去意義，讓所有我準備給你的愛都成了白費。
這幾天我時常想起上次回台中時聽到的一個故事，關於我一個心地非常柔軟、看起來卻非常嚴肅的四叔公，許多年前他撿了一條流浪狗回家，狗生了嚴重的皮膚病，如何也治不好，用盡了所有的醫療與偏方，每天要花費許多時間替牠清洗擦藥，鄰居都怕這條惡臭的狗，終於迫使四叔公不得不拋棄牠。他把狗帶進車子，因為生著皮膚病，狗已經好久沒有上車兜風，牠一開始興奮的叫著，看起來心情很好，但是隨著車子越走越遠，景色越來越陌生，狗開始安靜了，默默的發出一些嗚咽聲。最後到了一個遙遠的孤伶伶的社區，連四叔公自己已沒到過，他打開車門讓狗下車，隨即關上車門走了，狗沒攔他，也沒叫，就站在他拋下牠的位置，他所拋卻的方向。回來後，四叔公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他默默的吃完晚飯，洗澡，睡覺，夜晚他躲在棉被痛哭失聲，五十幾歲的大男人。他忍不住又回頭去看牠，牠仍然站在同一個位置等他，那是一個星期以後，他怕牠沒吃好，準備了好多東西放在路邊留給牠，如果慢慢吃，可以吃上好一陣子。那天他要離開的時候，狗把前腳搭在他車前的保險桿，不肯離開，四叔公上了車，用力的把車子倒了一下，脫離牠的掌握，一路飛奔回家。那天晚上，他又哭了。終於有一天，當他把車子開到那裡，狗沒有出現，他發瘋似地搜尋奔走，然而什麼都沒有。
聽了這個故事，我跟母親都靜默不語，後來我媽說，那天晚上，她想到四叔公躲在棉被理哭的情形，就忍不住哭得滿臉是淚。我卻總想到那狗，想到牠在陌生的社區陌生的土地上，默默的忍受悲傷死去，像垃圾一樣的被處理掉，但我沒有哭泣，因為我知道畢竟牠是被愛的，雖然當牠困頓的死去，可能會懷疑牠所曾獲得的感情，但我知道，我知道有一個五十幾歲的大男人為牠痛哭失聲，他是走到不能再走才放手，我知道這個。出於嫉妒，我沒有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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