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車可以看出一個人的個性，包括對車種的喜好與選擇、機械性能的理解、行車速度的感覺、技術的協調運用、突發事件的反應、車子的清潔及保養、遵守號誌燈與上路規則……，按照真誠的說法，觀察的重點並不僅是這個人對車的駕馭能力，更重要的是他所表現的態度。
真誠的車一直保持的很乾淨，性能的保養也不在話下，但這些與態度無關，根本只能歸功於職業上的習慣，修車廠的工人不就是應該這樣子的嗎；真誠開車的方式很特別，他總是緊踩著油車不放，配合引擎聲的嘶吼高速行駛，並將一路上的汽車抛在腦後，──車子就是拿來操的，政平開著Lotus1998年出廠的Esprit時想著真誠的口頭禪，突然又覺得這輛車差勁，車內居然連老鷹合唱團的《加州旅館》都沒有，政平沒去過美國，但加州旅館這個字眼讓他想到強烈的日照、沙漠和仙人掌、墨鏡和海岸風光等等，思緒的高速公路又莫名其妙地把他帶往反方向的《邁阿密風雲》那些犯罪份子。
政平不是心理學家，所以他不清楚開車是否可以看出一個人的性格，此刻的他唯一確定的是自己想抽菸，不過他想了幾次還是不敢，把真誠的車搞髒了肯定會很麻煩。這輛車有些年紀了，但裝置尾翼的流線形黑色車身仍能在切換車道時掌握穩定平衡，搖下車窗，一號國道的強風吹得政平的頭髮都亂了。
中午，政平到車廠找真誠，剛好真誠忙著招呼客人而這輛車傍晚前必需交回，政平便自告奮勇代他處理試跑工作。
這輛車的問題發生於高速行駛時方向盤會抖動，經過真誠前輪校正後，此時政平開在高速公路便平順多了，車子倏忽過了新莊五股交流道的綠色指示牌，據說架置在這附近的測速照相器故障，所以汽車可以儘速奔馳，真誠要政平將車開來這裡驗收維修成果，他瞎掰這段路為一四零跑道，意思是車速開到一百四十公里也沒關係。
五月的氣溫開始有了熾熱的感覺，陽光刺眼，車子經過左側的圓山飯店不久便竄往濱江快速道路，下了交流道後踅繞一圈回到《凱旋》車廠。
濱江街是台北修車廠的重要聚集地。
真誠脫掉深藍色工作服後只穿著汗衫，蹲在車廠入口處抽菸，他腳邊擱著一個吃得精光的保麗龍便當盒，雖然身高不高，在修車廠工作的真誠給人一種強壯的感覺，幸虧他頂著那顆西瓜般的平頭不像政平的頭髮那麼肆無忌憚，真誠的粗獷並不過份。
政平把車子的鑰匙交還真誠，這個工人的叧一個身份是樂團的團長。
真誠是玩真的，他的樂團從來不是一個音樂同好會。
樂團成立後，真誠底下的成員就像小孩子一樣老愛玩大風吹遊戲，換來換去極不穩定，成員不穩定的原因無它，因為除了平日配合樂團的練習，每個團員都有自己的工作，事實上團員年紀最長的真誠也不過廿七歲，但一個人在社會工作後便會變得相對務實，在一個前景並不明朗的樂團中，倘若欠缺音樂的絕對熱忱，團員們很容易屈服於生活現實。
也算是緣份，一年前政平剛剛退伍還沒找到工作，以《刺激一九九五》的電影男主角摩根費里曼的語氣來形容就是，這個人還來不及被社會體制化，當時真誠的樂團鼓手退出了，團內的鍵盤手阿祥找上了政平，他是政平的高中學長。
“我當然對音樂仍有憧憬，但鼓技生疏了也是事實，這幾年來從沒好好認真練習過，你們樂團最好找別人比較妥當。”
“說了半天你還不懂，倒底適不適合這種事丟給我來煩惱就行了，你只是先幫我們一個忙，未來怎麼樣誰知道呀，大家再看著辦。”
“喂，這麼隨便找人好嗎，你們樂團沒問題吧？”
“除了不會倒，既缺錢也缺人，什麼問題都有。”
“抱歉，你們樂團……。”
“記性太差了吧，我們樂團叫《Musarat》，別再忘了。”
原來下星期三晚上《Musarat》要在台北東區的夜店《Yesnight》演出。
阿祥找上門時其實政平的內心竊喜了一番，只要是略懂樂器的人是不可能只想待在家裡自彈自唱的，不過政平尚有自知之明，他知道以自己的水準頂替上場要冒很大的風險，但既然阿祥一昧地勉強，他雖心虛卻也樂得半推半就。
毫對不要相信臨陣磨槍不亮也光這種老掉牙的成語，這種話徒具勉勵性質，完全不負責任。事實證明政平排練時雖然勉強及格過關，但上台演出卻完全荒腔走板，《Musarat》搞砸了一次難得的演出機會。
“跟我們原來的默契不同。”
演出結束，沮喪的政平先回家，樂團成員們針對這名鼓手的表現進行討論，阿祥用一條粗厚的毛巾擦拭汗水。
“可能長期以來都是一個人練習的緣故吧，個人主義的色彩太濃，他想表現一些東西，企圖心也不錯，但技巧不足影響到了完成度，未來這段時間他會很痛苦，他必需先克服入團後水土不服的問題”，貝斯手信志如是說。
在便利商店打工，染著一頭金髮的樂團主唱小麥接口。
“如果反複的技巧練習也算痛苦，那我們豈不是活在水深火熱的地獄中了，另外，有企圖卻辦不到就是空談，信志對新人的說法太客氣了，我覺得默契是件很重要的事，我就是不懂，他排練時的鼓聲雖不出色，但好歹平實，為什麼上場又只顧自我的表現，完全忽略了團員間的協調。”
“默契？對了，你一說我才想到，你剛才在舞台上大吼大叫是什麼意思？”
“哪有什麼意思，我就是覺得剛才的氣氛適合用吼叫的方式表現，真誠的吉他不也彈的很高亢？這種事本來就應視狀況而定，怎能一成不變。”
“那就對了，這個新鼓手不成熟，也尚有很大的琢磨空間，但我感覺樂團之前的鼓聲是不是太保守了而似乎少掉那麼一丁點活力成份，重點不是誰搭配誰或演奏時以何種樂器為主，我們應該讓自己手上的樂器都放開一些，共同強化曲式的生命才對，所謂的默契不是壓抑，為了協調而壓抑自我的表現只會讓人感到乏味。”
“唉，理論，總之，這次的演出徹底失敗。阿祥介紹的這個人不好相處，從練習開始到結束，他跟我說的話沒超過十句。”
“失敗就失敗，我們根本沒成功過好嗎”，阿祥將披在脖子的毛巾揉成一團丟向小麥：“少在那邊打官腔了，你是人事部經理嗎，還是他跟你很熟？政平沒事幹嘛找你講話。”
“我哪有這個意思，信志，你怎麼說？”
“很抱歉”，信志咳了一聲：“我無意介入兩位之間的糾紛。”
“哦，劃清界限，昨晚你在我店裡拿了一罐啤酒……。”
只差“還沒付錢”幾個字沒講出口，信志馬上見風轉舵。
“這就不是我要說你了，阿祥，小麥講得也有道理，這傢伙倒底懂不懂樂團倫理，大刺刺地傲慢個什麼東西呀，他在搞實驗音樂嗎？”
“好了，別再漫無目的亂扯了，又不是在放風箏比賽”，真誠將喝光的寶礦力罐擲入垃圾桶：“小麥，你真是混蛋，居然連我都敢拖下水。我知道大夥的意思了。”
一個人適不適合打鼓和本身的節奏感有關，政平第一次參加排練的晚上，真誠察覺到這名鼓手的異樣特殊。傳統定義的好鼓手注重樂器演出的協調一致，這方面政平表現得中規中矩，差強人意，然而當練習到Perry Farrell的《Wholle latte love》這首歌，政平的鼓聲落點就像異軍突起而悄悄地傳來某種亢奮動能，真誠想到了本能與天賦。
政平從未接受正規的鼓法訓練，大部份的打鼓心得源於自修與國外樂團專輯的聆聽揣模，其實此時政平對鼓的掌握根本儘具井底之蛙的程度，不過，因為鮮少與其他鼓手交流，也不知道這個世界有多大，他跟團員們排演並不懂如何掩飾勇往直前的念頭，想怎麼表現就怎麼表現吧，他對節奏的想法粗糙而大膽。
跟練習完全不同，畢竟在《Yesnight》面對的是付錢買票的挑剔觀眾，政平初次登台極為緊張，他在台上敲鼓時老是看到在月球漫步的阿姆斯壯，時空錯置的荒謬感讓他的腦袋混亂無比，他也看見了很多慢動作的影像，無論如何他沒法掌握自己的雙手，……甚至忘了兩腳是怎麼走下台的。
真是慘不忍賭，這件事一直讓政平頭痛至今。
隆隆的引擎聲盤據了天空，銀白色的浮雲徐緩地呼吸著。
“每次聽見空中的巨響，腦海便會浮現某種龐然大物凌空而來的影像，這種奇妙的感覺一天中總會出現好幾次。”
真誠蹲踞的地方看不見飛機。
國內航空線的客機在松山機場降落，政平想起剛才騎著摩托車經過的小路，自從啣接復興北路的機場地下道通車，修車廠附近那條前往市區的小徑便鮮少車輛穿行了，機場外圍有一面拉長的鐵絲圍網隔開小路，從網縫看去，停機坪上的飛機就像精緻的玩具模型。
“沒想到修車廠會這麼安靜。”
“現在是午休時間，整個白天這裡都很吵，除了電台廣播的流行歌曲，廠房內全是機械敲敲打打的聲音，工人們說話也都很大聲。”
“那豈不是跟重金屬樂團一樣了？”
“不，很奇妙，我成天面對的這些敲敲打打的機械比較近似工業之聲，你哪天若有機會在這種場所工作，可以像我一樣偶爾在腦海加入輕快的舞曲旋律試試看，那是一種低調的國境。”
工業之聲，什麼意思？別鬧了，我才不可能在這種場所工作呢，政平覺得自己若整天待在這種環境，不瘋掉才怪。
“那大部份時間呢？”
“什麼大部份時間？”
“你剛才不是說偶爾會在拼命敲打的的機械聲中加入輕快的舞曲旋律，那大部份時間裡大腦在想什麼？”
“白花花一片或全部黑暗”，真誠瞄了修車廠內的掛鐘一眼：“或者有時會出現一些奇異色彩的線修，沒有想太多，我的工作就是不斷地流汗，既需要體力也需要專心才不會發生意外，上個月有名同事可能工作分心還是怎麼的，結果右手食指被機械壓碎了。”
政平單單想像食指被壓碎這種事就忍不住咬牙皺眉，真誠看了哈哈大笑。
“別講這些了，小麥開刀後的狀況如何？”
“其實我搞不清楚，昨天下午開刀，昨晚去看他時已經可以講話了，但我總覺得他勉強開口時嘴巴有點歪，開刀可能會留下一點後遺症。”
“是良性的吧？”
“那個東西叫作多型性腺瘤”，政平按著手機鍵盤，因為怕忘了，他將小麥說明的病名輸入寄信欄的草稿筴：“根據醫生的說法，有四分之一惡性的機率，但小麥要我們別杞人憂天，因為醫生對這種事總會誇大其詞，這樣子萬一將來有個意外才能避免醫療糾紛，說是這麼說，小麥講話時心神有點恍惚。”
“沒事的，我晚上去看他。”
政平第一次看見小麥就覺得他的脖子怪怪的，好像剛剛吞進一粒糖果卻來不及嚥進胃裡而在喉嚨打轉，但他對脖子上的硬塊一直拖著不處理，那種異物感越來越明顯了，最後拗不過真誠強硬的態度，兩個月前小麥到醫院檢查，他帶回了必需住院開刀的消息。
雖然《Musarat》的成員們對小麥開刀住院這件事早有心理準備，但樂團的主唱住院的消息還是影響了團員的士氣。
真誠上工後，政平展開下午跑唱片行的補貨工作。
政平公司代理進口的唱片專輯從未有榮登暢銷排行榜的紀錄，唱片行的老闆對政平一直保持著錄用與開除之間的態度，但他不介意，跟目前的工作比起來，政平相信真誠，他相信真誠會帶著他前往音樂的神秘國境。
業務工作者總是裝作很努力認真的樣子，非等到快要下班不會回到公司，當政平將摩托車停在公司樓下時，天快黑了，他在巷子裡的麵包攤車那裡買了五個包著紅豆、奶油、起司等不同口味的小波蘿麵包，然後進入辦公室。
“好好吃樣子哦。”
剛出爐的波蘿麵包香氣令人食指大動，專職代理唱片說明撰寫員的蕾兒在政平走過時雙手用力拍了一下電腦鍵盤，抬頭，眨著眼睛露出楚楚動人的表情，政平猶豫地看著她。
“想什麼呀，就不能主動一點嗎。”
也不管政平同意與否，她先拿了一個再說。
“蕾兒，今天唱片行的老闆讚美你，他說我們的專輯說明寫的不錯。”
這句話並未勾起蕾兒太大的興趣，顯然蘿波麵包太好吃了，狼吞虎嚥的她覺得一個不夠。
“真傷腦筋，也不知該從何說起……，我可以再吃一個嗎？”
政平又給了她一個麵包。
“老實說，我從前曾經想過組織一個樂團。”
“你那個樂團叫什麼名字？”
“結果沒組成”，她大嚼特嚼。
“哦，原來只是夢想。”
“哪有辦法，沒有志同道合的同伴呀”，蕾兒差點嚥不下這口氣，嘴裡全是麵包：“不過編寫唱片專輯的文案工作尚能發揮所長，也不算偏離理想吧，美夏倒好，你別看她瘋瘋癲癲的，她唸大學時是樂團的主唱。”
“合唱團主唱？”
“糾正，是樂團主唱。那個怪里怪氣的樂團叫《Earthy Guys》，名符其實哦，樂團裡果然盡是些骯髒的傢伙，只因看法不同，後來美夏就被踢出來了。”
“原來如此，你對音樂的認識都是美夏教的。”
“不，是自己研究的心得”，一個字一個字講的很清楚，蕾兒覺得政平似乎有小看她的意思。
“我問你，你知道什麼是工業之聲嗎？”
“廢話，你很煩耶。”
這句話說的聲音大了點，政平被嚇了一跳，蕾兒盯著他，遲疑一會，政平默默地再拿出一個波蘿麵包，雖然蕾兒覺得這種明目張膽的賄絡行為傷了自尊，但禮物畢竟是友善的象徵，她不能拂卻同事的友誼。
“工業之聲是一種時代概念的產物，這類型音樂忠實地反映當代環境眾聲喧嘩的粗暴現象，不是嗎？也不管悅耳與否或者接不接受，我們居住的城市永遠存在著許多互相鬥爭的聲音，包括冷氣機馬達運轉、汽車喇叭、交通警察哨音、手機來電答鈴等……，我想到德國的樂團《Weisser Herbst Produktion》，除了一般性樂器，他們在《Weisser Herbst Produktion》這張專輯的音樂背景加入了示威遊行隊伍的抗議嘶吼、蜜蜂飛行的振翅低嗚等元素，從傳統音樂製作的角度來看這些聲音很難共容，但若能將聆聽拉高到整個環境，這些錯亂尖銳的聲響卻是社會中再正確不過的音軌組合，既然我們因生活的馴化而對此習以為常，也從不加反叛，有些創作者相信工業之聲是這個社會最合理的曲式。”
她的說明就像達利的畫那麼超現實，尤甚那隻蜜蜂，更將政平的想像帶往了精神分裂狀態。
政平喃喃自語：“真了不起……。”
“這下子你知道我的厲害了吧”，她終於心安理得地收下禮物。
然而，蕾兒誤解了他的意思，政平讚美的是真誠。
※附圖：Bob Fosse《列尼》電影影海報（1974，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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